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唤吾之名 · 伍 ...
-
“你可要牢牢地记着,千万不要忘记……”
那个人轻轻地说着,即便隔着衣料枫岫仍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源自于对方掌心里的热度和力度。
故意压低的嗓音在耳边震颤,引得他一阵心悸。
“我曾经用十成的功力一掌击在这里,就在血暗沉渊,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
贴着人后背的手掌微微用力,凯旋侯慢吞吞的吐着字,像是自己在回忆,又像是在等着另一个人记起。
枫岫呼吸一滞,原本拽在对方胸前衣襟的指节微松,下意识反手撑住欲往后退开,凯旋侯没有强行压制,反而从善如流地卸了些力气,原本按在对方背上的手掌也顺势滑到了人后腰。
于是枫岫便只能稍稍后倾着上半身,无法再后退更多。
局势似乎在一瞬间改变,想留的人换了他,想逃的人成了他。
凯旋侯看着眼前的人缓缓皱起了眉,只是眼下他一手托在对方后腰,一手在之前就握着对方的手腕,竟空不出任何一处来,便勾着唇笑了笑,如同最体贴的情人一般,缓缓靠了过去。
愈发贴近的面庞落入眼里,枫岫一时愣忡竟没有躲开,就那样僵直地,安静地任由对方低下头,将眉心抵上他的。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紫衣的儒者在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已经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凯旋侯微微的笑着,他握着他的手腕,手指细细地摩挲着那处腕间的肌肤,温暖的气息浸染了情人间最缱绻的语调。
“记得那个时候,你提着紫枫剑向我冲过来,却又轻易就被我擒住手腕的一幕吗?”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你是如此脆弱的存在,只要我轻轻一捏,就能听到你身体里筋骨断裂的声响……”
腕间的肌肤所感受到的触碰分明轻柔,枫岫却从心里感受到一股凉意,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颤。
似是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凯旋侯松开了人的手腕,转而探过去按上了他的胸膛,来自于心脏的鼓动感透过肌肤一下一下地传递到他掌心,鲜活而生动。
他低低地笑了:
“还有这里……”
黥纹勾勒着微敛的眼尾,他垂着眼的模样专注而虔诚,像是在全心全意地感受另一个人的生命,微启的唇勾着柔软的弧度。
“只差一点,那时我手中握着的紫枫剑,就能从这里穿透……”
慢慢抬起手,他指尖在对方的左胸的位置轻轻点了点,又一路绕到人身后,修长有力的手指勾着浅紫的发丝,抵上了后心。
那手指并没有多少力气,接触得若有似无,枫岫却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周身的气体像是要被抽干,于是呼吸便控制不住地愈发急促了起来。
男人少有的柔和语调缠绵在耳边,像冰里化开的水一样,明明是着了暖而流淌,偏又融不去透骨的冰寒。
枫岫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身体像是脱离了掌控,无法做出任何的动作,他看着眼前人堪称温柔的神色,徒劳地张了张嘴,任由对方在他耳边轻笑。
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渗了毒,削了刃的。
听他说:
“……然后,剑尖就会从这里出来。”
仿佛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剑尖撕裂的疼痛,枫岫墨色的瞳孔骤然一缩,恍若真实的窒息感在一瞬间铺天盖地地漫了过来。
凯旋侯看出了他的异样,神色间流露着几近真切的关怀与担心,他托在对方后腰的手略使力,再一次将人压进了怀里。
微微侧过头,过分亲密的距离让他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了怀中人的耳朵,枫岫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在那一小块肌肤上的跃动。
“真是可惜,只差一点……”
凯旋侯恶意地用唇蹭了蹭对方软软的耳垂,乐得看他无措的模样,口中的语气却温和纵容地仿佛是在哄着自己闹脾气的爱人。
“……你就能死在我的手上了。”
冷风拂过地面吹乱了落叶,迎风扬起的袍角里紫黑与墨绿难解难分。
长久的沉默里,枫岫安静地伏在另一人的怀里,敛着眸的模样近乎温顺,有几缕墨绿的发丝滚着风划过他紧抿的嘴角,勾勾缠缠,描摹着那处的唇线。
谁也没有再说话。
凯旋侯眼神落进不远处的小树林间,目光空荡似乎并没有真的将什么望进眼里,落在怀中之人腰上的手却下意识地用上了力,无自觉间便牢牢地将人困在了怀里。
枫岫自然是感受到了对方箍在他腰上的力气的。
他眨了眨眼,心口激烈的跃动竟在这样的情境里慢慢地静了下来,抵在对方肩上的手有些迟钝地收紧着握住,随即他低声笑了起来。
着染浅紫的眉略略一扬,他撑在对方肩上的手一点一点用力,坚定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凯旋侯没有阻止,他松开了手,平静地等待着眼前的人自己后退。
但枫岫却并没有再向后多迈一步,他只是站直了身体,而后认真地望进眼前人的眼睛。
“你这是在向我忏悔吗,凯旋侯?”
“如果是的话,吾接受了。”
理了理有些皱乱的衣襟,紫袍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这么说着。
想让我知难而退吗,凯旋侯?
他枫岫主人,又如何会是轻易就被恫吓住的人!
习惯性地负手在身后,墨绿的发搭在聚起的眉间,凯旋侯在看到对方抬起头的神情时就皱了眉,此刻听了这荒谬的言语,顿时眉头拧得越发紧了。
“可笑的结论。”
他冷着脸嗤笑了一声,紫色的眸子暗下来,像是卷溺了深海的涡流。
心情恶劣了起来,嘴上自然也是不留情面。
“多年不见,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依旧痴愚得令我发笑。”
枫岫神情一滞,不可否认地被那一句“痴愚”刺了一下心伤。
深深吸了一口气,没去理会对方恶意的嘲讽,他努力重新去找回之前的思路。
那些曾经已经过去太久,他们也被困了太久,有些话他必须要说出来,如果他们两人的路还能有再重叠的可能,那么,他愿意做那个迈出第一步的人。
压着胸腹纳入的气缓缓吐出,枫岫平静了一下躁动的心绪,低低出声:
“我曾经决意将他与你分开看待,那时的我太过无力,唯一能成全自己的竟也只剩下了那样的自欺欺人……”
“在有心人眼里,枫岫主人不过是个虚假的身份,但楔子既已化身为枫岫主人,苦境的寒瑟山房里自始至终,便只有枫岫主人……吾是枫岫,而枫岫遇上了拂樱,倘若那就是全部的从前和全部的后来,即便是步入终局,吾也只愿拂樱斋里住着的那个人从未离开,而佛狱之侯从未到来……”
面前的人用一种极为缓慢的语速平静地叙说着。
凯旋侯惊讶于自己居然真的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里,听对方去剖析自己是多么多么的希望他从未改变,多么多么的希望他从未出现,甚至是……
从未存在。
也许那只是因为他望着对方的眼睛出了神。
往日里目光相对间,他总要千回百转着心思去揣摩对方或言或行里的深层用意,甚少能这样毫无杂念地盯着那一双沉渊如墨的眸子瞧,此刻他在阳光里竟发现那里头惊现了一抹蓝,比天要深,比海要浅,像密林间的一泓清流在深谷里打了个圈,安稳地拢起了那一笔水墨。
凯旋侯面上不动声色,神思却仿佛都被那一道蓝吸了进去。
回过神来时便只听得另一人的声音在说着:
“……如果背叛的是凯旋侯,而拂樱只是好友,那么以你的口吻而言,吾这一生,或许就能寻得痴愚以外的注解……”
神色间是从始至终的面无表情,凯旋侯双手背在身后,所以枫岫看不见他此刻紧紧握起的拳。
非要说是什么感觉的话,大概就像是他望着蓝天里飘散的洁白羽毛,意气风发地正要展翅高飞,却突然一回头发现那羽翼其实并不属于自己。
恼怒抑或是自嘲,都总是要带着一丝狼狈。
“够了。”
他扯了扯嘴角,终于沉哑着嗓音打断了对方未完的话,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疲累。
如果能将一切说清楚,是否就能真真正正的结束?
凯旋侯偏头望向疏落的林间,几缕墨绿的发丝从额角滑落,轻易就模糊了那眉目间的神情。
枫岫望着那人侧过的面容,熟悉的轮廓令他眼前有一瞬间闪过一抹淡淡的粉,却又在下一刻覆上了层层叠叠渗了墨色的瑰丽雀绿。
他晃了一下神。
“你要原谅拂樱那是你的事情,这些话你不该说给我听,我也知道你并非是想说给我听……”
那人低沉泛凉的语声落进他耳里,一字一句都是缓慢而浅淡的,说话的人面上明明仍是那般的冷然倨傲且不动声色,但失了之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此刻在枫岫听来竟有一种深重入骨的倦怠和萧索。
面前一身沉绿的男人侧着身站在那儿,慢慢收回了落在不知名处的目光。
紫晶样的眼睛拢着阳光照不透的影,他偏了头望过来,于是枫岫终于看到了那其间空荡的漠然。
“你始终认得很清楚,你说我不是他,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明白,你我的纠缠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即便是剖开吾凯旋侯,也换不回一个纯粹的拂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