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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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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风弭,眼前的一幡黄布皱皱巴巴,被火光晃得分三错四,所有支离破碎的画面都在脑中推移,一盈一尺,苒苒而起。
笑剑钝扶着额头,记起雨早就停了,自己杀了很多人,多到平静的心绪正无缘无故,急景如奔流。
“你嘲笑剑钝,于是改用作刀了?”
因失血过多,他原本昏死过去,刚醒过来,就听一个谈不上陌生,也谈不上熟悉的人,对着他讲了一个冷若冰霜的笑话。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不知何时,香独秀已搭起了蓬蓬勃勃的一堆火,端楷地默坐于旁,左手持着天刀,右手握着离人,面对薰得“咝咝”冒油的田鸡,流露出从一而终的目光。
笑剑钝又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牵动了肩胛骨的刀伤,错着牙龈,两眼下侵染了薄薄一层汗,被苏苏颤动的长睫掩了,显得有些凄惶。
香独秀侧对着他,却耳听六路心细如尘,淡声说道,“这一战,你可是用了全力?”
“生死之战,岂能不尽全力。”
放下刀剑,香独秀掰了两瓣田鸡腿,一瓣包在锦帕中向他递过去,另一瓣往嘴里囫囵塞着,临到牙关,又一下皮一下肉地咀嚼,慢沉沉地咽了,强忍饥肠,做出个彬彬的雅态。
知他为自己奔波,又不知如何奔波,更不知奔波到了何种地步,玩笑已是含了三分的苦涩,三分的踌躇,笑剑钝的眸光在火里缠缠寥寥,又添了几分欲言又止的痴意。
“这田鸡肉虽不是什么至臻佳肴,好在鲜肥味酣,若是相伴一壶好酒,噫......”
香独秀依靠木柱盘着两腿,玉雕样的手指被舔得亮锃锃的,眼底更是摇荡着一涓恋恋不舍的天真。
思绪飘飖穿云,笑剑钝垂着双目默不作声,临山古照的地窖中封存着数坛酝酿多年的武陵春晚,本是留作同他把盏言欢的良伴,若在此时扯出这件事来,恰恰成了日后自己食言的佐证。
昔时以扇替剑迎战,今朝怎能因一时心软而坏了规矩?
那场临山之约,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背惠了,又怎能一而再地踏入这不立不信之地?
他怔怔地盯着手里的田鸡腿,素来练达的谈吐也迟滞了,过了半晌,才以一句简短空洞,近乎是搪塞的话,掩饰这段尴尬,“护剑之恩,多谢......”
略略一顿,又浅笑着补上,“他日若我有幸存活,临山负约必以好酒偿还,今日之恩也必将重谢。”
把剩下的骨头扔进火中添柴加薪,目视那明黄的跳动瑟瑟兴旺,香独秀鲜见的沉肃着,“我做这些,并非为了看你去送死。”
笑剑钝心中一动,又听他说,“自然也就不是,为了等你将来半死不活地寻我报恩。”
饱食餍足,香独秀下意识地向怀里摸去,乍地瞧见帕子正被笑剑钝攥在手中,犹豫了一瞬,颇有些难堪地扯起袖口,背过身抹净了嘴角,这才好整以暇地吁了声气。
笑剑钝看着他,目光仍是平静如渊渟,“有些事,我必须要去做。”
香独秀叹了声气,“你这么喜欢送死,也只好我陪你一起去了。”
“此事为我起,当由我解决,”笑剑钝意态沉稳,眸中斩钉截铁的光芒却波澜壮阔,“将你牵涉进这滩浑水里,我万万不能,更是不愿。”
“你说我予你有护剑之恩,这个名声我是却之不恭了,那这把剑,我便有责任一护到底。”
斜阳凝伫,香独秀背光而坐,发尾沾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雾縠,融融的暖意在这间破庙里连绵起伏。
“何况我更想知道,那日意气风发的临山雅少,去了何处,何时归来,归来时又是否眉目如初?”
笑剑钝微微一愣,犹记得那无方楼上,是谁大杀四方,是谁剑法美轮美奂,一双妙目顾盼神飞,满不在乎地挑眉而笑,“注意了!”
无数个蓦然回首的日夜,失之交臂的错肩,纷杳而至的婉娩年光,却终是被禁锢在了这片无方所在。
一场秋雨,一间破庙,一个傍晚。
五日后江城的清晨,轻霜呵手,万家堂的掌门正睡眼蹒跚地从四姨太的房里迈出一只脚,一呈凛冽刀光,伴着一缕清远的香气,在他的咽喉描上了朱红的薄薄一笔。
半月后兰岛的一个寻常夜晚,岛主沐烟尘在翠屏阁喝得神鬼不知,随侍的花魁曼儿笑着离去,直到次日晌午扣着门轻声慢语,无人应声后她再次踏入房内,但见一具无头尸体半倚床沿,血雨崩泻帷幕。
两个月后的解剑门门主六十大寿,罗绮管弦开寿宴,无数剑影自四周席卷,如猎寒威云,倾池浓墨,将整个解剑门封得滴水不漏,待天色复归晴明众人回过神来,门主早已归西半日。
半年弹指过隙,临山古照皎云间星,百尺光华一字铺开,静影沉璧。
香独秀注目于正穆然屹立于坟前,轮廓被星光裁剪成匹匹薄绡的笑剑钝,白露如珠,一滴一霏地落在他的眉心,氤氲成稍纵即逝的一记柔情。
俄顷,轮廓重新洗练得清淬,四目相融,海上升明月。
笑剑钝握着他的手走进内堂,合着满室缱倦的灯影,投以释然的一笑,“还有最后一件事,事成后,我随你泛舟三江七泽,你伴我看遍风烟日暮。”
一晌两两无言。
许是这数月以来的同饮共寝,镂印了某种隐秘的契合,香独秀觉察出这话中有话,一层层的意味深长,沉默片刻,话锋一转,“你许我的酒,如今可以允诺了吧!”
笑剑钝灿然一笑,带着他穿过天井的石子小径,绕过东西厢房的寸寸锦屏,踏过青苔幽砌,暗生轻尘,下阶步入了地窖。
武陵春晚,是雨不雨,化在了杯中更是如逢初夏山林的料峭轻寒,馥香懔意齐齐直窜天灵,一阵沙场点兵的甘美快意后,却是一重水行尽出绿潭幽幽的无措。
香独秀单臂撑着木桌,立身朝坛中探去,“这酒,为何同我以往喝的不甚相同?”
笑剑钝扶他坐下,“你空腹喝酒,自是易醉。”
打量着他面不改色,香独秀眸光变幻,“你同样是空腹喝酒,为何还是一如往常?”
笑剑钝不由得柔声宽慰他,“我比你年长些,酒量当然也更好。”
酒未过三巡,月已攀上了西楼,香独秀揽杯慢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金发玉颜风流华美,眸中光斑细细碎碎地漾做一汪清泉,顺着上挑的眼尾迸泻出,轰地曜目生春,整个人都发亮起来。
笑剑钝早已停下了杯盏,兀自抱臂静坐窗边,目视他一会敞着襟口豪迈笑谈,一会撑着脸颊做愁容状,眼角眉梢上的喜怒哀乐一览无遗,这样的明朗,这样的月白风清。
前尘往事都在一点点地剥落,带着对尘世的痛楚,假以时日峰回路转,星云飞散,自己会不会忘了这里。
忘了这千秋风华的临山古照,忘了临山古照的雅少。
他温温凉凉地想着,幸好自己总也不会是孑然一身。
他听他说,“都说伤神易醉,许是我,太过融情入景,沉浸忘归。”
他对他说,“你去临山古照找我,你为我护剑,你陪我报仇,这一件一件,我很欢喜。”
他听他说,“世事于我,尽在掌握,这一回我替你去,你莫要担心。”
他对他说,“你自信的近乎自负,我反而十分欣赏,拼将一死酬知己,我却如何舍得。”
他记得他问,“临山雅少去了何处,何时归来,归来时是否眉目如初?”
他未曾说出口的,是一句了然于心,且无愧于世的自嘲,“我心中有了你,断然不能无牵无挂了,这世间冷冷清清,从此再无临山雅少。”
不远处的数座坟冢正森森地面朝他,金樽空对月。
将酩酊的香独秀打横了抱起,除去白底蓝花的外袍,解下玉辔金冠,手指穿过青丝,勾成一个相思扣,入了自己的画。
听他咕哝了一声“留下”,笑剑钝的眉间有一瞬息的踟蹰,转身便又定定地阖门离去。
杯盏倾倒的木桌角,一柄银褐色的古剑正悄无声息地,同如洗的月华纵横交错,惨惨白白地陈出纸笺上几行清俊小字,草草逸笔:
“剑赠挚友,彼一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