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某》九卢

5、吞云

　　她没再劝他，倒是问了他和他未婚妻的姓名，道：“百里天，……百里九重，那我把……就叫《九重天经》传给你。你记得，因为你不断情根，这功法只能用一次，一次之后功力会自行消散。日后你要想再修炼，需要断情根破极限才能绝于世。”
　　百里天并不肯受，老妪一句话却令他改变了坚持。她说，“想想你养父，日后你会感谢我的。”
　　……
　　后来，果然在与前朝最激烈的那一场战争中，百里天凭借九重天功救了养父，并结束了那场朝代更迭的大战。
　　之后他也再也没有修炼这个武功。
　　但是江湖上因为《九重天经》所掀起的动荡却持续了几十年：无论英雄豪杰还是宵小鼠辈，无不对这部天底下最上乘的武功心法趋之若鹜。
　　百里岛防不胜防，一度因此血流成河，功法外流。
　　然而没有人可以练成《九重天经》。
　　修习之人莫不因功法之极端痛不欲生，甚至走火入魔，筋脉尽毁。一时间武林震荡、哀嚎满地。正是因此，世人以《九重天经》祸国殃民之名，将九重天百里岛归到了邪派。
　　重重压力下，百里天费尽进千辛万苦终将秘籍追回。在毁掉此书之时被其妻拦住。
　　百里九重认为此功集天地之大成，乃不世出之瑰宝，因人之私欲毁损实在暴殄天物，不若封存起来，以待有缘人。
　　***
　　釉里果可遇不可求，九重天经求而不得。
　　吴桐心下悲凉一片。
　　“我就不信了，有下毒的肯定就有能解毒的。天无绝人之路啊。”吴瑕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众人抬头看去就见他穿戴整齐摇着折扇慢慢走进来，目不斜视直直站在吴桐身前，背对蓝辞：“吴伯没去找过五官王吗？”
　　吴桐眼中闪过恨意，咬牙道：“伍媚只会下毒，她解不了。”
　　吴瑕呆了下，显然没想过会是这样，“那……这世上总会有更高明的大夫吧。”
　　“呵。”吴桐未答，出声的是蓝辞，语气中的不屑显而易见，“既然有更高贵的世子为你们找来更高明的大夫，在下告辞。”说完随意一抬手出门而去，完全没给众人反应时间。
　　“你！”吴瑕又是生气又是恼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多年后再见一定要激怒他，或许是既为他不平，又恨铁不成钢。
　　吴桐愣了愣，迟缓开口安慰吴瑕：“蓝御医的本事，已是小的所闻最高了。”
　　“他本事高脾气差啊！”新台为自家少爷打抱不平，“再说了，他这身医术也不是无中生有的，他肯定有师父吧！”
　　他师父……
　　似乎听说蓝辞离家后拜了一位僧人为师。吴桐思量着如何打听这位僧人，眼角余光看到了宿仪，心中就是一惊：他还以为宿仪早走了，这也太没存在感了。
　　吴瑕顺着吴桐眼神看过去，也惊了一下，怎么那里还有人，他之前都没察觉。
　　宿仪先看了看芭蕉，在芭蕉点头后，略向众人告辞后从窗子走了。
　　芭蕉上前一步：“诸位若想问蓝庄主的师父，我知道些许。”
　　原来，这位僧人法号智悟，出自九华山少林寺，师承玄慧大师。
　　听见“玄慧”二字，在场诸人下意识站起了身。
　　吴桐忙去看谭林面色，果见自家老爷面颊抽动，眼眶泛红。
　　如何能不在意，他们主仆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归根结底落在玄慧大师身上。
　　玄慧大师生有宿慧，上知生前一百二十年，下知身后一百二十年，享年一百二十岁，铁口直断名动天下，他坐化之前留下三个预言，而今已实现两个。据史料记载，玄慧大师还精通医术，一手“云泥十三针”可活死人，追亡魂。传闻玄慧大师六十岁收徒，大徒弟长于卜，二徒弟擅医术。
　　原来那位擅医的徒弟法号智悟。
　　“智悟大师也解不了夹麦毒。”
　　芭蕉一句话又将众人说凉了心。
　　众人匪夷所思。
　　按理说邪不压正，本应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才是。
　　芭蕉不急不慢：“世事因果皆有定数。夹麦已经有了两个解决方法。”
　　吴瑕深深叹息一声。
　　……
　　蓝辞在醉太平扑了个空，略一思量又去了墨竹苑，果然在观澜阁上找到了正在饮酒的宿仪。他伸手接过宿仪手中的酒壶，放在鼻尖嗅了嗅，是青眠酒。
　　青眠酒是用青梅所酿，滋味清雅，适合睡前安神调息。
　　“把上上等的冽焰送了人，人家还未必承你情，自己倒喝这没滋味的淡酒。”说完猛灌了一大口。
　　只是青眠就是青眠，再大口也不会辛辣浓烈。
　　蓝辞并不在意宿仪不答，撩起袍角坐在廊下，望着清凌凌的月牙儿自言自语着：“你竟然赶去救他。”停了会儿又道，“你果然救他。”
　　“他和希夷情况不一样。”
　　希夷，名宿信，宿仪嫡亲的弟弟，也中了夹麦毒，幼时毒发，至今十余载。
　　“嗯。”宿仪又起了一坛子新酒，酒香飘起，夜风都凛冽了几分。
　　那是吞云。
　　蓝辞不由得坐直身子，目露探究。
　　宿仪举酒示意：“你随意。”
　　蓝辞深吸一口气，声音放缓：“即便谭林的情况和希夷七成相似，那又如何。那时归渊找来的釉里果，分给他们，也不过杯水车薪。你……”看着宿仪不为所动的模样，一时气血上涌，斥道，“宿晏清！你要懂得适可而止。”
　　宿仪抬眸，澄澈清凉的目光扫过，蓝辞一下子就哑了火，满心只剩无奈，开口时声音艰涩，“夹麦，别名‘五换头’。”浑身是毒的五官王能屹立不倒的立身之本就是夹麦，夹麦潜伏期可达几十年，一旦毒发，痛若百鬼撕扯，如入地狱。如果每次毒发时不能及时压制毒性，随着病发次数累积，整个人的骨骼会产生移位，尤以面部为甚，经过五次，中毒者会变得面目全非。
　　它是一个疯女人对人世间最大的恶意。
　　“我知道。”宿仪还是不动如山。
　　蓝辞泄气一般歪靠在廊柱上，看着乍起风过兜乱青石板上芭蕉树，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心头火起，却不知道该埋怨无情的风，还是该怨不甘顺从的芭蕉叶。他一直都知道，希夷的病是他的逆鳞，他不可能放弃任何一种希望，但是他对谭林主仆的在意还是超过了安全限度。只是这些年他最知他的性子，不是听人劝的，再说可能适得其反，只得换了个相对轻松的问题。
　　“你早知道他双目失明？”
　　“不知。”
　　“那你家那个大有不可小觑啊！”第一次见就把人领到了红窗听，委婉的体贴令人很是舒服。
　　“嗯。”
　　宿仪在心中盘算着下步可以让大有接手醉太平了，耳边蓝辞还在感慨谭林擅长伪装，大有目光如炬，又念叨南浦为何从没禀告过谭临目盲之事。他侧耳听了瞬，微抬下巴示意竹林方向，“给你解惑的人来了。”
　　半盏茶后，竹林簌簌，有人呼啸而至，黑影轻巧落在风雨楼楼口，“属下归渊，拜见尊主。”
　　宿仪丢了坛吞云酒过去，对方接住先满饮一口，精神一振。
　　“属下疏忽，之前并不曾得知谭林失明。”
　　“你们南浦还能出这么大纰漏？”蓝辞啧啧，“话说南浦跟着谭林主仆的得有……三四个年头了吧？”
　　归渊一袭黑衣，瘦瘦高高竹竿一样，上身微弯，瘦削的面上略有惭愧之色。
　　这个“略有”令蓝辞看出不对来，“是谁负责他们的信息？”
　　“秋于阗。”归渊回道。
　　蓝辞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不止：“怎么是他？！他……这孩子，怎么让他去？”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秋于阗。
　　归渊也有些头疼，秋于阗虽然在南浦，却不属于他管，他也实在管不了他。正巧尊主吩咐“远观不可打扰”地“盯紧”谭林主仆，正适合功夫奇高性格难以言喻的秋于阗。
　　“属下失职。”归渊再次请罪，今晚之事表现出的尊主对谭林之事的重视出乎他的预料，自己却把错误的人放在了如此重要的事情上。
　　“无妨。以后还是于阗跟着。吩咐下去，于此一事，于阗可以调动刺部人手。”
　　归渊心中又喜又惊。欣喜烫手山芋终于转了手，惊讶尊主这是要有大动作了。没想到宿仪下一句更是令他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挂神鬼令，我要今晚玉漏迟那只手。”
　　神鬼令出，江湖周知：我要事事必明，我要人人须在，神鬼莫截。
　　“属下领命。”
　　……
　　归渊飞出去好远又折回来，敲响万梅山庄窗户，悄声问辗转难眠的蓝辞：“谭林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次蓝辞没有语带嘲讽，反而面色肃然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活死人。”
　　他在谭临身上看到了一个相当矛盾的情形：他的身体已经不堪负荷，呼吸与疼痛并存，可是他还是很努力活着——不是满怀希望相信明天会更好，而是深知不可能仍然固执相信佛祖自有安排。
　　“还有吞云酒吗？”
　　蓝辞依窗而坐，透过黑漆漆夜幕看向归渊那双看遍世间生死的眸子，“都说除却死生无大事。可是佛祖慈人生，悲人亡，却不渡众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