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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冽焰 ...

  •   “那……那,那您毒发过几次了?”新台问得极为忐忑。
      “记不清多少次了。”谭林摇头,“距离第一次已经十多年了。”
      “啊!”
      新台盯着吴瑕的脸色,想要获取他的认同:会有人熬过十几年的夹麦毒吗?
      吴瑕也觉得匪夷所思,“谭叔如何确定是夹麦?”应该是误认了吧,怎么可能熬下来!
      谭林笑了下,他也希望不是夹麦,但是可能性太小了,毕竟他失明了不是吗。
      夹麦有个标志性的特征,也正是最为伍媚得意的地方:中毒者的五感会有一处丧失,或是视觉,或是嗅觉、听觉、触觉,或是味觉。
      “什么?!”吴瑕惊得站起身,顾不上冒犯,探身去看谭林的眼睛。
      那是一双丹凤眼,修长,清澈,虽然不似习武之人炯炯有神,但也绝不空洞。
      他和新台跟车半月有余,眼见谭林与吴桐日常作息井井有条,如何能想到谭林其实眼盲。
      看得久了,吴瑕忽然打了个寒战,因为就在那一双丹凤眼的瞳孔正中,迎着阳光看,能看到有个冷白色的点,像是被冰锥尖刺穿过眼球。
      吴瑕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一时间百感交集,千头万绪最后都化成了敬佩与苦涩。
      “已经这样辛苦了,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他不知是询问还是感慨,显得突兀又失礼。
      谭临手中茶杯只是微微停顿了下,语气愈发平静:“因为还有未了之事。”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敲门声传来,“客官,上菜了。”
      大有带着两个小二端着托盘进来,不一会儿案上就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旁边还放了一坛尚有泥封的酒。
      酒坛上刻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冽焰。
      字体张扬,一如这酒的霸道。
      吴瑕不用大有,亲自上手拍开泥封,先给谭林和吴桐斟满酒杯,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我敬谭叔。”说完不等谭林举杯,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清洌洌酒水进口,唇齿沁凉,满口生香,然酒入愁肠,九曲十八转后,自深腹升腾起一股烈火来,绵延而上,直冲脑门,激得他眼泪夺眶而出。
      有这一下,吴瑕才感觉自己透过气来。他抹了把脸,又倒了一碗,这次不急着喝了。
      吴桐看看谭林,又看看吴瑕,垂眸也将杯中酒饮尽。
      谭林“看”着吴瑕的方向,想说什么又只是浅浅笑了一下,举杯致意,满口饮下。
      冷冽,灼热,如同人生,静好,又挣扎。
      “谭叔既然不为归楼主,那就是为蓝侯爷了?”吴瑕转着手中瓷碗,碗上一角是一节墨竹,分外鲜活雅致,“可是蓝氏一门只医病不解毒,况蓝侯爷行踪难觅,谭叔恐怕要失望了。”
      “也不是。”吴桐咬咬牙,想了想,终于明言,“我们为蓝御医而来。”
      谁?
      吴瑕一愣,眼角略过同样面露意外的大有,忽然明白过来:“蓝瞻茗?”
      蓝瞻茗,姓蓝,名辞,字瞻茗,是信陵侯蓝田的嫡长孙,名副其实的名门之后。吴瑕幼时也见过,说不上喜欢——蓝辞是长辈口中的“别人家孩子”,才思敏捷,风流倜傥,有匪君子,文武双全;也不至于讨厌——对于那样一个被命运薄待的天之骄子,谁又能恨得起来——十七岁那年,蓝辞奉命迎娶曲氏女,却在半途中接到未婚妻一家被人下毒灭门的噩耗,其中曲氏女生前被辱,尸体面目全非。
      受此打击,蓝辞心性大变,弃医从毒。
      而蓝氏祖训禁止子孙沾染毒物。
      “所以他辞去官职,叛出家门,自废右臂,另建万梅山庄。”吴瑕眼神飘出窗外,遥遥可见青山脚下,一处白冉冉梅庄,“你们隽城,真是藏龙卧虎。”是啊,他怎么忘了,蓝辞的万梅山庄就在隽城。
      “公子识得蓝御医?”吴桐虽然察觉吴瑕语气中的嘲讽,但还是满怀希望问着。
      “认识。”吴瑕自嘲一笑,“整个宛平,谁人不知蓝瞻茗的心狠手辣。”自废右臂时,他们哭着劝阻,他却眼都不眨。
      “为什么要自废右臂?”新台眨眨眼。
      “还能为什么,因为他右手施针,因为他右手承继蓝氏衣钵!”吴瑕咬牙,至今仍是对他的恼恨居多:为了个未过门的女子,家国不顾,自毁前程!
      “什么御医!叫他邪医就对了!”听说他还和什么松声馆馆主松音、墨竹苑苑主宿仪结义,并称“南邪三友”。
      “这……”吴桐本是指望能得吴瑕居中引荐,因为听说这位蓝御医近年来愈发……“邪气”——以前是非毒不医,现如今是只为他看上眼的人解毒。
      吴瑕嘴角扯了扯,后背靠着宽大的木椅,手中折扇上下转着,“不过旧相识,兴许早不在蓝大公子眼中,我倒不介意触他霉头,只是担心误了谭叔大事。”说完换了杯盏,斟满酒,小小抿了一口。
      小杯饮冽焰,滋味另有千秋,尤其是盛在冰白色琉璃盏中的,如秋兰落盏,禅意绵绵。
      “不对,这不是冽焰吧!”吴瑕看着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色泽,“冽焰该是湘妃色。”
      大有轻轻上前:“扶氏冽焰,下品三年,湘妃白瓷;中品六年,秋香压盏;上品九年,碧沈恶玉。”
      诸人瞠目结舌。
      “这……”饶是谭临处变不惊也难免讶然,“何德何能?!”
      醉太平异军突起不过六年,当年扶娘子誓言言犹在耳,而今看来,她这份本事,若无伯乐,必是世间大憾。
      莫愁前路无美酒,天下何无醉太平。
      醉太平的故事始于六年前,始于扶醉扶娘子。
      那时候隽城还不是隽城,只是一个名叫“由县”的贫穷小县城。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扶醉的父亲不过升斗小民,本本分分守着祖上传下来的酒垆度日。识字不多,却多次听过酒客吟唱《西江月》。
      辛弃疾,谁听了不说好。
      扶斗在绞尽脑汁为大女儿起了“扶酿”的名字后,轮到小女儿时为难得多日愁眉苦脸,直到某天忽然听到客人击节吟唱这首词,刹那间醍醐灌顶般想到了一个名字:扶醉。
      扶醉比姐姐更与名字相配。
      扶酿爱好女红,嫁人后过着贤妻良母的日子。
      扶醉女红平平,唯有荷包绣的还好。
      她有个谈婚论嫁的竹马,竹马是个小秀才,为人腼腆。
      她最喜欢他的手,洁白,干净,这样一双手用来酿酒最是赏心悦目。
      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父亲最是看重读书人,哪里舍得支使小秀才。
      只是天有不测,一次海难夺去了父母的生命,姐姐也伤心过度上吊自尽。
      只剩下酒垆与扶醉相依为命。
      小秀才要进京赶考了,他红着脸说想带扶醉走。
      扶醉一夜辗转难眠。
      她不能去,她和他还没成亲,她也舍不得扶记酒垆。
      父亲说过,人在酒垆在,人亡酒垆也要在。扶记酒垆不仅是祖父毕生心血,更是扶家对故人的承诺。
      父亲过世突然,尚来不及与她言明故人是谁。但她记得父亲说过,曾经祖父为了保住酒垆,呕心沥血,以致心力交瘁英年早逝。
      她是扶家唯一的后人,再不济也要担起这个责任来。
      那天,她送小秀才走。
      他递给她一张二十两的银票。
      银票流行时间不长,但是带着“榆荚钱庄”大印的银票格外令人心安。
      她攥着银票哭得难以自抑。
      他不知道,他的包袱里被她偷偷放了一个荷包。
      荷包上绣着一只圆滚滚的酒坛子,里面是二十两碎银子,那几乎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从码头回来,路过集市。
      热闹人群中传来一阵抽泣声。
      扶醉脚步顿住,挤开人群往里看去。
      那是个卖米的小摊子,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面容憔悴,正在低头抹泪。妇人身边蹲着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儿,脸上挂着泪,不顾自己,却不停用小手给女人抹着泪。
      从众人的议论声中,扶醉得知,这女人是向家的媳妇儿,她男人也在三个月前的海难中罹难。那男人出海贩货,赌上了全部身家,不料风云难测人财两空。男人死了,要强的婆婆伤心过度也卧床不起。整个家的重担就落在向大娘子身上。
      向家贩粮为生,在由县算是小粮商,如今家中谷米积压,眼见再不出手就要发霉。向大娘子自来怯弱,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今若非被要债的堵上门,怕也不能鼓起勇气来摆摊。
      只是旁人越是热闹,自家越显悲凉。还不等卖出一斤米,她就哭得气噎声堵了。
      小男孩眼巴巴看着女人,嘴里不停说着:“娘亲不哭……不哭……”
      有人见了更是唏嘘:“听说向婆婆这孙子生来多病,今年都十一岁了,却长不大一般。”
      小男孩也听见了,黯然低下了头。
      扶醉看了更是难受。
      等人散了,她也下定了决心,悄悄与向大娘子说要买下她家的米。
      合计十三两银子的米。
      向大娘子眼中迸射出欣喜若狂,抓着她的手眼泪扑簌簌滚落。
      她虽然见识不多,却也看得出来眼前的小姑娘不是富贵千金,买米更多的是帮她。然而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这是向家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得了这十三两,至少能先喘口气。
      二人交割了银钱,扶醉将银票给了向大娘子,换回了七两银。至于大米,由向家托人送到扶记酒垆。
      向大娘子感恩戴德地去了,一条纤细背影走得弱柳扶风,那个“小”男孩儿费力挑着扁担摇摇晃晃跟在后面。
      扶醉苦笑一下,她帮不了他们更多了。
      众生皆苦。
      夜里入睡前,扶醉一直盘算着这计划外的米怎么用,想想以后孤苦伶仃,泪水慢慢湿了枕头。
      迷迷糊糊醒来时是被外面的吵杂声吵醒的。
      她被衙役带走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自己再次见到向大娘子,竟是她冰冷的尸体。
      向大娘子用她给的银票前去还债,被债主张员外发现银票是假的。
      受到了员外家帮闲的奚落,回家后一时想不开自尽了。
      归根结底,是她害了向大娘子。
      衙役的嘴巴张张合合,周围人投射过来的谴责目光令她浑身冰凉,砸到身上的烂菜叶子臭鸡蛋让她一度以为自己此生会就此腐烂,直到有个高大身影挡在她前面,挡住了那些不堪的责难,她惊愕抬头时,阳光从他身后倾泻,亮得刺眼。
      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倒是看到他身后站着一头敦敦实实的大青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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