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良善与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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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穆惜刀门前的时候正碰上刚要离开的姜茴。
祁晟兰问道：“问完了吗？”
“完了。”姜茴拍了拍手里一沓笔录，“一一排查过了，昨晚见过刀烛影的人，只有穆玄歌，穆慈和一些下人，其他人都有彼此证明。也询问过守夜人和护院，昨晚并没有外人进入，现场也没发现更多的痕迹。初步断定，这起案子的参与者就是府里的人。”
她神色有点凝重。云小阙忍不住问：“问的时候，他们反应怎么样？”
姜茴摇了摇头，“不好。穆玄歌很偏执，几乎是有些疯狂了，一口咬定是自己杀了刀烛影，并且主动交代了昨夜她们争执的全过程。你看这里，”她抽出一张纸，递给云小阙看，“按穆玄歌的话，她们两个积怨已久，她一直不服气自己的名声屈居于刀烛影之下。昨夜酒后头脑不清醒，一时冲动，便出手伤人。”
“听你的描述就知道她的表情一定十分懊丧悔恨，配合着这种好理由。”祁晟兰道。
云小阙觉得他的话里莫名一丝轻蔑，“你什么意思，不相信吗？”
祁晟兰斜眼瞥她，“你信？”
后者无辜地瞪大了眼，“哇，是你说的啦，是不是她干的问询过后就知道啊。”
“我的意思是，根据问询的记录和验尸结果以及现场检查综合考虑，排除疑点找出破绽，获取证据，最后验证结论。”祁晟兰幽幽道，“而不是听完疑犯口述后就到此为止。”
……妈的，好尴尬。
云小阙清咳了一声，对祁晟兰报以柔和的微笑，“我也并没有说就这样相信了啊，我持保留意见。”
对方给了她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
“我说你们两个，”姜茴木着脸将手里的记录卷成个纸筒横拍过去，“为什么会这样旁若无人地岔开话题啊！我明明还在这里好吗！”
祁晟兰面无表情后仰一躲，右手同时扯着云小阙的后腰就拽到了面前。
啪。替罪羊的额角挨了纸筒轻轻一下。
姜茴木。
偏偏这姑娘朝身后一脚狠蹬过去，面朝着她还狗腿笑道：“继续，大小姐您继续～”
姜茴：“……”
好气哦，明明我有小情郎，为什么还是感觉被秀了一脸(=_=)
还是被两个智障。
“穆慈的情况就更不好了。”姜茴说着叹了口气，情绪中显然是有些怜悯的成分在的，“几乎什么都没问出来。或者说，他现在根本就讲不出话来。我进去的半个时辰里，他吐了两次血。最后我真的无法再继续了，”她说着一摊手，无能为力的表现，“就算我和他不熟吧，好歹也是见过两次面，实在是狠不下这个心。”
祁晟兰仍是淡淡道：“你的同情心并不会让他更好过些，反而往往会让你认不出阴谋和真相。”
云小阙终于忍不住了，“你一会儿一句风凉话，到底是在怀疑谁？”
祁晟兰斜睨她，“在获取决定性证据之前，你的判断不该出现任何偏颇。”说完不待她开口，转头对姜茴道，“你去调查其他人，穆慈由小阙来问。”
姜茴巴不得推脱了这差事，应了声离开了。
云小阙面带异色，“我问？你疯了吧？”
“面对凶手，没有威胁的人往往更容易让他露出破绽。”祁晟兰淡淡道，“你正合适。”
他一向的不讲情面。云小阙犹豫了一下，“你觉得……是穆公子吗？”
祁晟兰冷眼看她，反问道：“什么叫做我‘觉得’？”
云小阙心里咯噔一声，没来由地慌，不自觉就有点磕磕巴巴，“就是，你觉得……你相信是穆公子做的吗？”这一句说出口，仿佛误打误撞突然找到了言语的头绪，云小阙一气儿问到底，“我的意思是，放下推理判断这些程序，回到一开始来看。当你最初进入这个案子的时候，只凭借直觉，凭借你对穆惜刀这个人的了解来看，你会相信他是凶手吗？”
她终于知道一直以来到底哪里不对劲了，她终于知道梗在自己心头的这个疑虑是什么了。
祁晟兰太冷静了。
从进入到案发地点，到询问盘查，推理猜测，这些例行公事流水一般地走下去，他面对穆惜刀，就像一个陌生人一般。
果然，祁晟兰微微皱起眉，“穆慈有罪与否只能用证据断定，用直觉判断是最无用而愚蠢的行为。”
“不是这样的！”云小阙脱口而出地反驳，一咬唇又道：“虽然……你说得对，但穆公子不也是你的朋友吗，他这个人性情如何，与穆玄歌关系如何，对刀烛影态度如何，这些你不都是了解的吗？为什么你会丝毫不在意这些最简单的情感线索，反而要去调查现场，要去验证那些死物？你不觉得穆公子他……”
他很伤心啊。
刀烛影死了，穆惜刀仅存的精力也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空剩消瘦的骨架，还支撑着一张摇摇欲坠的苍白人皮了。
根据她的了解，穆惜刀自小落下病根儿就再也没出过家门，有客登门也基本全是去拜访老将军他们这些军官将领的，鲜少有人知道穆惜刀的存在，他在外面的朋友，其实只有祁晟兰而已。
可是他最喜爱的姑娘死去了，他唯一的朋友面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请你离开这里，不要把眼泪滴在尸体上。”
云小阙不能理解，为什么祁晟兰可以这样冷静，一点私人的感情都不掺杂，毫不动摇毫不恻隐地观察着一切。
这人真的太可怕了。
祁晟兰默然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她话里的意思。然后他轻蹙的眉头松开，目光坦然，甚至还夹带了一丝直白的不解，“你在纠结什么？在这个案子里，我是捕快，而穆慈是疑犯。我们私下有交情，与这件事无关，办案最忌顾虑私情意气用事，证据就是最后答案。”
云小阙呆呆地望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可是……”她喃喃道，“你是祁晟兰……你先是祁晟兰这个人，然后才是捕快啊。”
对方静静地回望过去，回答一如既往没有顾虑没有迟疑，“无关前后之分。祁晟兰这个人，本来就是这样。”
本来就是这样……无情。
云小阙忽然明白过来了。
祁晟兰根本就不理解友情。或者说，亲情，爱情，包括关心他人和自我保护在内的各种感情，他都不理解。他能为了“有意思”而委身衙门继续查案，能为了“还不错”而毫不在乎地接受姜茴成为他的小女儿，还能为了“需要”而无视云小阙的案底，任性地将她留下帮手，如今也能为了一个最重要的“证据”，单刀直入地剖开穆惜刀还新鲜淋漓的伤口。
连一句“节哀”都懒说。
他的世界里只有直来直去的寻查和判断，证据就是答案，能力凌驾一切。
情感是什么？或许祁晟兰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根本就觉得索然无味，而直接放弃。但最后的结论显而易见：因为不理解，所以不需要，然后不在乎。
云小阙想通了这一茬，心中百感交集。最初她觉得祁晟兰厉害，就是因为他能抛开所有的私情，完全客观地进行判断。现在对着这个情感缺失的天才，却觉得同情又无奈，还有更深一层的害怕。
祁晟兰没有感情，也就是说，无论她同他在一起厮混多久，朝夕相对还是患难与共，只要东窗事发，祁晟兰都会立即做出最正确最有利的判断，不会对她多一丝一毫的怜悯。
这是一匹喂不熟的狼，甭管是顺毛还是炸毛，都没处下手。
她心里乱成一团，祁晟兰却并不买账。“比起顾虑这些，你现在应该珍惜时间了。”
云小阙惊愕地望着祁晟兰，还没来得及反驳，祁晟兰步到穆惜刀门前，抬手，指节叩了两下门扉，而后不待有人应答，直接推开。
云小阙无法，勉力压着情绪，硬着头皮急匆匆跟上。扑面而来依然是一股药味，苦涩气味中掺杂着压都压不下去的隐隐血腥。穆惜刀倚靠在轮椅上，木然的脸是张惨败的白纸，他手里松松拢着一团手帕，上面血迹斑斑。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只隔了短短的五个时辰，一切都已是天壤之别。云小阙怔然望着轮椅上堪称形容枯槁的穆惜刀，心中滋味难言。
更让她心情复杂的是祁晟兰推着她的肩给她送进门里，“有一说一，别拖沓。”说完就合上了门。
没见过这样的！这等直白迫得云小阙张了张口，末了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转过头犹犹疑疑地盯着穆惜刀。后者如同未听见看见有人进来一般，垂着头发呆，不言不语。
云小阙一见他可怜样子就一阵鼻酸，很想安慰他两句。可是话在嘴边兜兜转转，就是不敢说出口。
这想法可能有些小人之心了，但云小阙终究还是个胆小怕事的凡人。祁晟兰的话一直在耳畔荡来荡去，她突然不觉得这时候善良多么有用。这不关她的事，她不该干涉，不能惹上身。
踌躇了半晌，云小阙嗫嚅道：“穆公子……”话一出口，她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了，狠咬了咬舌尖，提高了一点音量，又尽量把声线放得漠然一些，“经过验尸我们可以断定，刀姑娘是昨夜子时左右遇害。请问你，那个时候在哪里做什么？”
穆惜刀闻言，微弱的呼吸顿了一顿，暗淡无光的眼珠子略微转动一点，半晌，发出一把干涩的声音，“……你们还是动她了。”
云小阙一直含在舌尖上的牙齿一哆嗦，当即就把自己咬出了血。哑口无言。
窘迫了片刻的时间，她选择动用祁晟兰那一套，“希望你能体谅，穆公子。我们不动她，就无法得知真相。”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诚恳一些，“而你不愿意配合，结果也是一样。”
穆惜刀停滞了一会儿，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不在意了。”他哑声道，“我知道真相又能怎么样，她已经……”
她已经从一个冷冰冰但鲜活的、他挚爱的姑娘，成为了一具彻底冷冰冰的尸体。
穆惜刀没有说下去。但云小阙也能知道，他无法接受从自己口中承认的死亡，也无法从任何一刻开始，用一句干巴巴的话语，宣判刀烛影的生命就此开始腐朽。
这样静默着，过了半晌，穆惜刀才恍若从梦中醒来一般，僵硬地盯着自己手里染血的手帕发呆，缓缓吐出几个字，“……我昨晚没同她在一起。你们走了以后，她就回房了。”
云小阙的目光忍不住划过那张手帕，然后还是停留在他的脸上，“有人证吗？”
穆惜刀摇头，随即又带起一阵猛烈的咳嗽，他一手捂着嘴巴，另只手撑着轮椅扶手，形销骨立的手背上暴起青筋。
云小阙心里猛一颤，不由自主踏前一步，伸出的手悬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姜茴说，他吐了两次血，几乎什么都没问出来。
祁晟兰说，你的同情心并不能让他好过些。
云小阙心底苍凉一片。她应该遵从良心上的谴责和不忍，同姜茴一样铩羽而归，还是既然无能为力，就不该管这些闲事，只要听话就好？
她荒地一般贫瘠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了小小的岔路。云小阙的世界只有自己，没有做过关于别人的选择，她不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穆惜刀撕心裂肺咳了几声，声音渐低，最后转化为嘶嘶的喘气声和喉头无意义的呜咽。有猩红的颜色从指缝里漏出来。云小阙睁大了眼，看见鲜血从穆惜刀掩住口鼻的颤抖手中一点点滴答下来，打落在他膝头的绒毯上。
云小阙的心理防线几乎是在一瞬间崩塌了。铺天盖地的恐慌突然之间海啸一般涌上来，完全是一场灭顶之灾。她觉着自己惹了祸，彻底慌了神，方才硬装出的官方的冷漠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她踉跄一步，带着哭腔对门外喊：“祁晟兰！祁晟兰！”
喊出的第一声就得到了回应。一身玄衣的捕快推门进来，一扫屋里的状况，当机立断地扶着穆惜刀弓下腰，一拍他的后背，呛入鼻腔喉管的血顿时被咳了出来，穆惜刀再次剧烈地咳起来，呼吸粗重，有些接不上气，但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可怕的嘶嘶声了。过了好半会儿，穆惜刀缓过来，脸上青白一片，豆大的汗珠顺颊而下。
好歹是活过来了。
随着来的下人忙不迭地端着汤药碗来，持着一勺给穆惜刀喂药。祁晟兰的手搁在他脊背上，不轻不重地顺气，一边道：“例常提询而已，说就是了。”
一句不像软话的软话，穆惜刀唇边抵着温热的瓷勺，勉强弯了弯嘴角，报以一个不像笑容的笑容，“我知道。”他颤声道，咳过的嗓音沙哑难辨，“我只是伤心。”
他不是不想回答，他不是隐瞒。他只是无法坦然地提起关于刀烛影的每个问题。
祁晟兰嗯一声，收回手。看了他半晌，待他饮完一小碗药，渐渐恢复平静，才道：“凶器还未确定。为了排除你的嫌疑，我们需要验你的刀。”
穆惜刀合着眼靠在轮椅上，平静道：“……验吧。”
问询已经问不出结果，好在得到了排查资格，祁晟兰又嗯一声，转回头来，看着依旧呆立在原地的云小阙。
她好像被吓得厉害，眼睛垂着，盯着地面无声地哭，肩膀一耸一耸，滴滴答答流的眼泪在地上积成了一小滩。
祁晟兰不禁皱了眉。屋里的下人都忙着照料穆惜刀，他绕开这些人，走到云小阙面前，一臂环着她的肩向外走。
触碰到云小阙的时候，她猛地抖了一下，但没挣脱，也没出声。祁晟兰看着前方，也不出声。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出了门，时候快到了晌午，太阳正热正好。走了一段，祁晟兰环着她那只手臂朝里拢了拢，“要哭哭出声，你这样容易背过气去。”
云小阙害怕得要死了。她没想到自己硬了心肠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她的确同情穆惜刀，也不赞成祁晟兰的观点。但是真到了她自己上阵的时候，她心里就犯憷了。
也许是她太敬畏祁晟兰了，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说，你的善良对他没有半点作用。于是她真的开始质疑，自己的滥好心是否就会这样拖了后腿，方才问话的时候，她不自觉就用上了那人惯有的语气和方式。
而这满地的斑斑血迹，这就是结果。
云小阙叫祁晟兰带着浑浑噩噩走出老远，终于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我，我搞砸了，我做错了事情！我不该……不该那样问穆、公子，也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呢？不应该听祁晟兰的话，还是不应该掐死自己的恻隐之心。
好像怎么说都不对，好像怎么说都是她的错。
云小阙绝望地想，本来也是她的错。
然后她朦朦胧胧地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叹，脚步停了下来。
比她高出好多的男人把手搁在她头顶，弯下腰来对着她说道：“别人的是非论不能做你的标尺，对与不对是要你自己来判断的。”他的手加了点力气，揉揉她的刘海儿，“小阙，我从没有教你改变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良善与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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