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夜行与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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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天还黑得早。待祁晟兰从穆惜刀房里出来时，天边已经日暮夕垂了。
云小阙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脚，“谈完了？”
“嗯。”祁晟兰说着并她向外头走，“回家。”
“刚才管家跟我说，轻衣醉得厉害，遣人先送回去了。”云小阙道，“你应该没事吧，我去牵马？”
谁料一向任性的祁晟兰摇摇头，“醉酒后不该纵马。”
“骑马，不是叫你纵马。”云小阙哭笑不得道，“再说你也没怎么醉啊。”
这话一出可不得了，祁大侠的眉头一皱，满脸的法纪正义，站定了指着她的额头肃道：“这是律法！”
祁晟兰平时说话慢条斯理，不怒自威，这会儿倒把嗓门整个提起了一度，震得云小阙脑仁嗡嗡响。她尴尬地用余光一瞄身后路过的下人，抬起两只手攥住他那一根食指，赔笑道：“我错了，训话回去训行吗，你吓着别人了。”
认错态度良好。祁晟兰颇为嫌弃地抽走手指，用一种看墙边摇摇欲坠的烂泥一般的眼神盯了她半晌，终于屈尊纡贵地哼一声，转身走开。
……我去，大侠你是不是不记得你以前是因为什么被皇帝抓壮丁的啊！你讲律法，有说服力吗！
傲娇个球哦，搞事情！！
将军府离六扇门不算近，几乎跨越了半个城区。然而祁晟兰这厮，竟然要走路回去。
……你疯了吧。
上司要走路回家，云小阙自然是不敢自己骑马的，小小一个人牵两匹马回去，还得顾着一个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上天的正直醉鬼，云小阙想了想，还是人比较重要。问了问穆家下人，果然唐家来送货的马车还在，于是愉快地打算驾车回去。两匹马留在了将军府，说好改日有空来取。
祁大爷却十分不给面子，“下车！已经宵禁了，律法规定，一更以后犯夜，轻者拘押，驾车出行，严重可以就地正.法。”
谁料云小阙慢慢悠悠地往车厢上一靠，学着对方的表情，扬着下巴目光冷淡，凉凉地吐出一句：“律法还规定，如有公事要事，经过巡街官役的批准以后可以放行。你知道这一片儿巡街的官役是谁吗？”
祁晟兰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后者十分狂妄地一脚踏在车辕上，马鞭一端夸张地指向自己，“老娘乐意咋地就咋地。”
两秒钟后祁晟兰上了车。
云小阙发现祁晟兰这人太骚包。平日里胆大妄为横行霸道，甚至还鼓励她当街斗殴，喝醉了以后竟然老老实实把安全守则记在心上。
这反差萌。
不是他娘的纯有病么。
还好醉了以后要比清醒的时候好说话很多。云小阙驾着车，迎面冷风一吹，她想起穆惜刀说过的话。
有什么想问的就快着问他，他这时候从不撒谎。
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云小阙心说我也就是个女子，一边又觉得这句话挠的心里痒痒的蠢蠢欲动，思来想去，放慢了一点车速，和着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乍着胆子道：“……祁晟兰。”
车帷后头传来嗯的一声应答，看来是还没睡着。“我问你点事？”
一阵窸窣声响，祁晟兰一撩帷幕坐到她身边来，“问。”
穆惜刀屋子里是暖的，马车里点了炭盆，也是暖的。加上祁晟兰内力深厚，云小阙只觉身边被车帷扇起一阵冷风，随即就是铺天盖地卷来的暖意。
人形小火炉？？云小阙鼻子一痒脑子一木，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
身边的人一顿，又是窸窣一阵响。云小阙牵着缰盯着前路，随口道：“老老实实坐着，你又干嘛呀。”说着眼尾余光朝他那边一瞥，惊得差点没屁滚尿流地栽下马车，“你干啥呢祁晟兰！赶紧坐下！！”
八尺来高的人就这么踩着马车当风而立，一边解着衣带一边道：“闭嘴。”
云小阙瘪着嘴痛不欲生地一闭眼，认命地继续看路。
我的上司好像要当街裸奔怎么办啊！急，在车上等……
还没等她内心咆哮完，突然觉得肩膀以下微微一沉，被风吹得冰凉的布料落在身上，祁晟兰长腿一跨坐在她身后，两下将那件外袍给她裹好，手臂就从背后将她给牢牢圈住了。
云小阙嗅到祁晟兰身上传来浅淡的苏合香气，似有若无的一点，嗅觉被凛冽寒风一点点剥去灵敏度，但因为前所未有的紧密接触，这一点点香气便缓缓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错愕只一秒，或许是太惊慌而撇错了方向，也或者是从身后逐渐传来的热度太过妥帖，云小阙下意识地朝后一靠，旋即觉得不对，又用力朝前一挣。
她当然没能挣脱。祁晟兰毫不费力地一臂就紧锁住她，另只手朝后一拍她脑门儿，用她之前的话怼回去，“老老实实坐着。”
后脑勺大概是磕在坚实的胸肌上，云小阙吓得都快哭出来了，“你干什么呀？快放开我！”
说着祁晟兰就手扯了扯外袍领子，将她细细的脖颈裹住，看着路目不斜视道：“你冷。”
语气理所应当，颇带有一些“爷赏你的”优越感。
云小阙感觉顷刻间的寒毛倒立，随后就物极必反出了一身的汗，热度从她背后腾起来，一路窜上头顶，烧得全身都滚烫，冷风吹面也不能解。
云小阙个头儿小小一只，窝在他怀里就是个孩子，这么坐着头顶还和他下巴有点距离，他一说话，声音就从头顶和胸腔隆隆地传来，使云小阙产生一种被巨兽叼在嘴里的错觉。偏偏这位大爷十分不自知，表现相当泰然自若。
这回还是云小阙觉得不自在了。她最开始的确是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惧怕感，以及面对男人太过靠近的陌生气息的羞赧，但随即意识到，祁晟兰还是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祁晟兰，直来直去不解风月，并没有任何猥亵的意思。便又觉得，自己的思想真肮脏……
云小阙想着就悄咪咪地抬头瞄了一眼祁晟兰，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脸，漠然的灰绿色双眸没有看着她，脑后触到的心跳也有力而平稳。
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被爹抱住的安全感……
意识到怀揣着肮脏思想的只有她一个，云小阙不禁羞愧万分地低下了头。但是这情景怎么都觉得尴尬得无法相处，吭哧了半天，云小阙道：“……我觉得你这样不好。虽然我不会多想吧，但是如果你对别的姑娘也这样，难保她们不会觉得被冒犯。”
啊啊啊这话说得打脸！她刚刚就是多想了啊！
身后的人嗯一声，又道：“不会。”
“诶？”
“我不会对别人这样做。”
云小阙精神一绷，“为什么？”
为什么？开玩笑，那些脑袋平庸的货色，不懂追踪不会查探，见到尸体不会仔细多看一眼，跟他半句话都说不上，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屈尊给她们嘘寒问暖？
真正的天才就算喝多了酒，脑子也是无比清澈通透的。祁晟兰觉得这个干瘪的小孩儿虽然蠢，又胆小，而且死心眼儿，但是肯动脑子，也爱观察周围问天问地，就这点学习能力来看，要比那些名门女侠大家闺秀可爱多了。
当然最令人动心的一点是她是个孤儿，全家死的就剩她一个，做什么事都没有后顾之忧。
好不容易有一个勉勉强强看得上眼的助手，当然不能让她就这么凄惨地冻死在初春的冷风中。
这种死法太不光荣了。
祁晟兰对自己的判断感到十分满意，于是言简意赅道：“因为她们没有你聪明。”
云小阙一愣。
没她聪明？
随即就恍然大悟。对头了，的确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能像她一样，一眼看透祁晟兰为人的。他这种行为在别人眼里，估摸着也就是个登徒浪子，没跑了。
哎哟喂，被信任了内～
想到这里云小阙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毕竟当今社会，像她这样心无杂念坦荡无邪的好妹子不多了。
虽然两个人完全是在鸡同鸭讲，但是最后的结论是和谐且没有异议的，所以也算作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神奇默契吧……
唠完了这一码，云小阙总算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暗搓搓地激动了一番以后，决定先试个水。
“祁晟兰，你从哪来？到哪去？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说说说说说！”
诶，这段词儿为啥这么熟……
祁晟兰对答如流：“从江南来，现在到盛京去，家里四口人，算上仆人家丁和后院一只猫一共一百二十六口，没地，也没牛。”
哈哈哈哈哈这么老实！！
“你家四口人，除了你爹你娘，还有一个是兄弟还是姐妹啊？”
“长兄。”
“喔，原来你是行二的。”云小阙笑眯眯道，“后院儿一只猫，什么猫？”
“波斯猫，白毛鸳鸯眼儿。”
“呀，想想就觉得蛮好看。”云小阙想了想，又奉承了一句，“你眼睛也好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偷出闲来，笑眼直对着他的，显得真诚无比。祁晟兰滞了片刻，微低下头道：“随我母亲，她是北地人。”说完还抬起眼皮瞄了她一眼，三层褶儿一叠，又快速垂下舒展开。
云小阙险些没笑出声儿来。她乐颠颠地也偏下一点头去看着他，“干嘛呢这是？我夸你，害羞了？”
祁晟兰目光左摇右摆，就是不肯看她。云小阙感觉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逗他简直逗得乐不可支。铺垫够了以后还是要进入正题的，云小阙看了看他神色，试探道：“祁晟兰，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我？”
祁晟兰道：“因为我想要一个助手，你还算合适。”
“我？”云小阙奇道，“我哪适合。你不是天天说我又蠢又弱，在外不敢说话就会窝里横，脑子只比鸽子大一点点儿么。”
祁晟兰认真点头，“没错。”
……妈的这天没法聊了。
“你愿意容忍我，”祁晟兰续道，“这一点，就足够难得。”
聪明的人有很多，能与祁晟兰坦然相对的少之又少。云小阙算不得勇敢，更不能说是坦诚，但她欣赏祁晟兰的智慧，并被此吸引。
她惧怕危险。可能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是，她也在试探着危险。像是有些人享受软鞭抽在身上爽辣的快感，云小阙出于本能地躲避疼痛，同时也丝丝缕缕地为这种刺激着了迷。
云小阙聪慧吗？可能是有些小聪明。但同祁晟兰相比，她只是平庸众人中的一个，也是因为平庸中的一点点的不一样，让祁晟兰察觉到，在某种追求乐趣的程度上，他们或许是一路人。
她恐惧世界，他探寻世界，这一点多么般配。
云小阙对他那些惦记浑然不知，还笑着应了一句，“你还知道我不好过，那就以后少作点妖，多给我涨点工钱好不好？”
祁晟兰道：“我的钱都是你的。”
这话居然还是认真的。云小阙哑然一笑，又问：“那你有没有做什么对我不好的事儿？”
祁晟兰毫不犹豫道：“没有。”
他非常认真地认为暗地里调查云小阙是无比正确的行为。
“你有违背约法三章吗？”
……
这句等了半天没听见一声回应，云小阙疑惑地一回头，只见祁晟兰直戳戳地盯着她，见她回过头来，立即把手臂收回来，修长白皙的指节微曲，搁在自己上下牙之间咬着。
“……”云小阙不由自主勒住了马，在道边停稳，愣愣半天道：“……你晕车吗？”
祁晟兰眼睛眨一下，同鸽羽一般灰绿色泽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看起来澄澈明净无比。
……总的来说就是一副要命的无辜脸。
云小阙恍然大悟，“……你，你不想回答啊？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吗？”
对方垂下浓密漂亮的眼睫，仍在啃手，从鼻端沁出闷而短促的一声嗯。
“嗯你大爷！”云小阙嚷起来，“你一定是违反了是吧？你一定是背着我偷偷搞事情了是吧！！！”
祁晟兰两颗眼珠在眼眶里划了个半弯，还在啃手，正义凛然地盯着斜上方车头青皮灯笼坠下的一簇油青流苏。
他这明显心里有鬼的反应简直给云小阙吓得魂飞魄散，偏偏又被他气得直想笑，接连追道：“你违反哪条了？私下里查我了？跟上头报我的情况了？还是……”
被寒风吹得冰凉凉的脸颊忽然覆上一片暖意，喋喋不休的半张开的嘴巴最先感到细腻干燥的温软。祁晟兰较她身量大太多，一只手盖住她下半张脸，指尖还能搭到她的颈侧。就这样他似乎还不满意，云小阙震惊地看着祁晟兰稍微靠近了，把另只手也一并捂在她嘴巴上，作势要封得严严实实，鼻尖只离她两寸之遥，“……一更三刻了。”他低声道，一把冷硬的嗓音因得此时的喃语，生出些非同一般的暧昧来，“禁出行，禁滋事，禁喧哗。”
云小阙不吃这套，一把拍开了他的手，怒道：“滚！别跟我动手动脚！”
祁晟兰收回手，垂头揉了揉额角，半晌微皱着眉，抬头，挺身离她远了些，微扬起下巴，眼睛里是熟悉的一片疏离和清醒。他看了看云小阙，冷声道：“怎么还不回去？”
他白皙过分的手背上青蓝的血管脉络明显，越发显得她刚才狠抽出的那一片红彤彤的痕迹惨不忍睹起来。这只手还悬停在额际，特别不衬这似曾相识的冷傲语气和神态。云小阙愣了一瞬，硬是气得冷笑了一声。
嚯，这位爷酒醒了！
你特么是掐好了时间醉的吧！！
见她不动，祁晟兰刚又要开口，耳畔忽传来遥遥一声喊，“诶！那边什么人！不知道宵禁了吗！”
云小阙本身就是个暴脾气，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一甩马鞭子，啪嗒清脆一声在夜里回响，反手从自己身上祁晟兰的外袍带里扯下随行令牌，狠狠掷给那人，厉声道：“天还没黑透呢招子先不顶用了！六扇门祁大侠你认不出？！”
巡夜官兵被她一声喝问吓得手一哆嗦，接过牌子颠三倒四看了一眼，赶紧赔着笑递还过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看清楚……”
祁晟兰淡淡瞥了一眼还在兀自瞪着官兵的云小阙，接过令牌微微颔首。官兵见车还不动，转了眼看向寒着脸的云小阙，“……姑娘？”
云小阙突然又猛一甩马鞭，马车腾地一下飞驰而去。巡夜官兵让风带得迷了眼，连后退几步，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啧啧道：“……现在的小姑娘诶…………”
祁晟兰望着云小阙，对方给了他一个倔强的后脑勺儿，扬着鞭子连声催马，一声“驾”让她喊出个咬牙切齿的味道来。四外没别人，她再暴脾气也不至于跟马置气，祁晟兰默了一会儿，道：“我醉了酒记不得事，你直说怎么惹你了？”
前面那女孩子头也没回，冷笑道：“醉酒记不得事，那现在酒醒了，就赶紧离我远点，这是成何体统！”
祁晟兰置若罔闻，反而伸出手握住了她执鞭的右手，掌心包裹一片冰凉。双臂一笼，依然简单粗暴地将她桎梏住了。
“马是唐蝉家的，别给打坏了。”他的声音还是响在头顶，带动着胸膛微微震颤，风中清凉的气息一点点环绕，“人是自家的，你生气得如果有理有据，倒是可以跟我打一架出出气。”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夜行与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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