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公子与杀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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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歌的脾性算不得好，空气似乎冷了一瞬，然而刀烛影连这一刻也未犹豫，伸手掀起了面具，斜扣在耳畔一侧，收回手，还是规规矩矩行着跪礼。
这一回云小阙算是看清了刀烛影的长相。敛裙跪拜的女子看着约摸双十年纪，标准的鹅蛋脸，杏仁儿眼微微垂着，眼皮略有些内双，睫毛不算长，但极为浓密，鼻尖有一颗小小的痣，嘴唇则是恰到好处的丰满。
要说漂亮吗？确实挺漂亮的，但同话本子里讲的倾国之色相比……云小阙低头挠了挠膝盖。啊，心里有一点点小小的失落。
穆玄歌说完这一句就再未理会她，自顾自四下看了一圈，矮身探手向桌旁又提起一坛子酒来，一掌拍掉泥封，一提，竟是喝多了使不全力气，手有些抖。她似乎是恨极了自己这种不争气，狠狠地将酒坛向桌上一顿！
银瓶乍破水浆迸。黑陶酒坛应声而裂，自坛底起碎了个干净彻底，琥珀色酒液霎那间随着碎陶片片飞溅，刀烛影跪在桌前，雪白一张脸庞被碎片割出几道血痕，酒液晕开血迹，顺着下巴的弧度滴滴答答地淌，她仍是宁静的样子，眼都未眨一眨。
穆玄歌好像木然了一瞬，将手里残余的半片坛口往地上一掷，冷声道：“少爷为什么不来？”
“回将军，”刀烛影雕塑一般的身姿终于略微弯下了一点脖颈，“公子不愿见客。”
“不愿意，”穆玄歌冷笑一声，言语中浓浓的讥讽压都压不住，“他说不愿意，你便二话都不劝，直接就敢来报。”缓了一息，竟压低了声音切齿道：“刀烛影，你真是他养的一条好狗。”
这话听得云小阙眉头直皱。人家的家事本来她不该在意，但她实在没想到的是，穆玄歌竟是这样一个尖酸刻薄的人，关起门来，她怎样训斥下人都无所谓，可现在客人还在席上坐着，她就这样毫不掩饰地辱骂下属。
更别提这名下属还是名动天下的绝顶杀手刀烛影。
穆玄歌说完脸色便一青，一手撑住了额头。显然也对自己脱口而出的恶意懊悔不已。过了半晌，穆玄歌一撑桌子站起来，抱拳对祁晟兰唐轻衣道：“……对不住诸位，在下酒后失态，言语粗鲁，让贵客看笑话了。”
她身形很明显地摇摇晃晃，脸色极其难看，云小阙便又觉得这个酒后使性子的女将军有些可怜了。唐轻衣正半梦半醒，方才一场小闹剧八成都没听全，却也一头雾水地给了面子，红着脸嘿然笑道：“……哪里的话，将军……不必，不必在意……”
这厮醉后就半点精明相都显不出了，只一脸傻笑地连连摆手。倒是祁晟兰站起身来，对着穆玄歌回一礼，一样的冷淡脸一样的礼数周全，说出的话却要比平时还直白得吓人，“我要去后宅找穆慈，先走了。”
云小阙被他扯着胳膊一拽，差点没坐地上，吓得脸都白了。你骄傲放纵我知道，但是在别人家，主人还在气头上，你这么不给面子，万一耍着酒疯打起来咋办啊！
这么想着云小阙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穆玄歌往回一坐，一臂扫开桌面上的杯碟碗筷，一头扎在手臂上，居然就这么睡了。
云小阙木。
好样的，果然不拘小节。
刀烛影跪在原地，像是一尊精致入微的塑像，愣是表情都没变个分毫。云小阙心想你要是等你家将军醒了再让你起来，这俩腿就干脆别要了，连忙喊了一声，“刀姑娘……那个，我们家祁大侠要去见你们公子，劳烦您先通报一声吧？”
刀烛影听闻微微偏头望向她，而后站起了身。云小阙只觉眼前一亮。这个女郎的模样分明还是那样，眼不算多大，鼻不算多挺，面上表情如同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但就是在她利落地一起身、眼风冷冷淡淡往过一扫的一瞬间——
如同温度初初冷透的时候，亲眼目睹着一朵霜花凝结成形的一幕，又冰冷又动人，又平常又震撼，冰肌雪骨面上浮着几道血淋淋的伤，一点扎眼的红，伤口边缘泛着晕，一张破损的美人脸，是应景生怜又觉得不可亵渎的挠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跟从那位藏刀的公子，云小阙莫名地感觉她的气质像刀，她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时，像封存在刀鞘里、高高供在宝架上的赏件儿，美则美矣，却没有精气神。可是当这把刀出鞘时，刀刃刮着鞘口，轻轻发出一声爽利的清响，雪光映轻尘，那一瞬间的华彩和惊艳，是叫人无法用言语形容，也无法移得开眼睛的。
云小阙觉得，她大概知道，这美人的颜色美在何处了。
正发着痴，就感觉脚下一绊，赶紧站住脚。原是她一路回头看着，不好好走路，一脚踢到门槛上。云小阙刚站稳，就见祁晟兰也停住脚步，对美人一瞬的光彩四溢视若无睹，只微垂着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她。
不由得莫名其妙，“……你干嘛。”
祁晟兰扯着她手臂的那只手使了点劲儿，不满地往里一扽，义正言辞道：“好好走路。”
……云小阙心想，要不回去干脆和姜茴拜个把子吧。
明显感觉自己多了个爹。
白天来时就走过一个来回的路，云小阙对周围的景致也没多大的新鲜感，于是多分出一些心来瞥身边的祁晟兰。后者一如往常倨傲地微抬着下颌，走路四平八稳。今天因为要来将军府，还勉为其难地束了发冠，玄色长袍以暖光一罩，隐隐透出矜贵来。越发显出他一对寒星眼瞳十足漠然，遥遥不可及。
也是一贯的敏锐，云小阙一瞄他，他立刻就低下头来，一双眼将她锁个正着，“什么事？”
“……没事。”
云小阙转回头扣了扣脸蛋，耳廓突然热热的。
她刚才好像瞎了一下。
居然觉得祁晟兰有点帅……
穆惜刀的屋子在后宅里的地界儿实属有些偏了。刀烛影一声不吭地在前头引路，最后走到一间门前站定，先抬起衣袖拭了拭脸颊，将面具扯偏一些盖住已经干涸的血痕，而后指节轻叩门扉，低声道：“公子，祁大侠来访。”
云小阙听到门里传来轻轻一声笑的气音，一把温润的嗓音响起：“请进吧。”
门一推开，满室药香盈出，云小阙微微睁大了眼。
刀，入眼就是挂了满壁的刀，长短宽窄大小不一，在架子上整整齐齐罗列着，刀鞘有皮革也有金属，室内昏暗，在打开门，阳光涌进的一瞬间，这些刀都折射着或古朴或锐利的光。这些刀的中间，年轻的男子推着轮椅缓缓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微有笑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的原因，这位深居简出的病公子穿戴要比将军还更素些，却更显贵气。穆惜刀的模样同穆玄歌极其相似，只是他久病体弱，面色就更白，唇色极浅，不似穆玄歌那样气质凌厉，即使笑时也带着些威严。他的气质十分柔软，眉眼微弯，唇边的笑意清浅而温和，细白的双手扶在轮椅两边。
这是完全无害的一个人，微笑着稳坐在一片冷光刀影中间，竟然把这满室的杀气都压下去了。
穆惜刀想说什么，方一张口，就轻轻咳了两声，缓了一息后，笑道：“昨天衙门递拜帖来，我就想着，也只有你来看我了，结果你还空着手。”弱质彬彬一个人，眼光中竟也还是有些孩子气的狡黠的。他一望云小阙，又道：“今天没带姜茴来？”
“你什么也不缺，我带了还嫌沉。”祁晟兰毫不客气，自己扯了张椅子就坐下，“今天谈公事，带姜茴不合适。这个，”他回头一寻云小阙，拽住了裙摆一把扯过来，“这东西是新收的捕快。”
…………这、东、西。
云小阙当着第一次见面的穆公子实在不好上手打人，狠狠地一横他，还没忘了跟穆惜刀见礼，“云小阙，见过穆公子。”
这一瞥正巧瞧见刀架旁边一幅字。满室的兵器，这一点更合适病公子的书香气息如此罕见，倒更加吸引目光。云小阙粗略扫一遍，是一首词：
玉带猩袍，遥望翠华，马去似龙。
拥貂蝉争出，千官鳞集，貔貅不断，万骑云从。
细柳营开，团花袍窄，人指汾阳穆令公。
山西将，算韬钤有种，五世元戎。
旌旗蔽满寒空。
鱼阵整、从容虎帐中。
想刀明似雪，纵横脱鞘，箭飞如雨，霹雳鸣弓。
威撼边城，气吞胡虏，惨淡尘沙吹北风。
中兴事，看君王神武，驾驭英雄。①
好一首刀气纵横、威风凛凛的作品！云小阙一惊，又莫名地觉得，似乎穆惜刀这人本就该如此。不禁从头又细细地重读一遍。
字迹清峻疏朗，果然字如穆惜刀其人，气质和谐又矛盾，是一种温润的轻狂，浅淡的昳丽。云小阙注意到，那下笔的笔法还略显青涩，装裱精美的纸张也是一副陈旧脆弱的黄迹，约摸是穆惜刀还年少时所作。
这时穆惜刀已然淡笑着一颔首，并未在意云小阙的参观，只一边招招手示意刀烛影过来，一边睇着沉默的祁晟兰，半晌对云小阙道：“他是不是喝多了？”
“啊？”云小阙一愣，从词作里回神，脱口而出，“喝了啊，有个□□坛吧……瞧着也没多啊？”
“你看着他像没多。”穆惜刀笑了笑，目光中隐有得色，“我以前也请过他酒，他至多就能喝个五坛，醉了以后，脸不红气不喘，说话格外直。”
云小阙心说这位说话从来就没打过弯儿。一边偏头看祁晟兰，这厮傲然靠在椅背上，极其不屑地哼了一声瞥过头去，完全没一点身为客人的自觉。
云小阙嘴角微搐。
“有什么想问的就快着问他，他这时候从不撒谎。”穆惜刀一边笑道，一边自然而然地携过身边刀烛影的手，嗅到空气中醇香的酒气，挑眉微讶道：“你也喝了酒了？”
刀烛影垂着眼帘，微微摇了摇头。
她什么也不说，云小阙不觉得惊讶。依她的性子，如果转头就同穆惜刀告状，才让人觉得奇怪。
但这样一声不吭地受委屈，也让人心里不好受。云小阙咬着指尖纠结要不要多个嘴，而穆惜刀却要比她想象中观察敏锐，“你把面具摘掉。”
仍是一刻未迟疑，刀烛影抬手脱掉面具。
穆惜刀的目光在触到那几道思博而刺目的伤口时，有一瞬很复杂，他的一眼包含了惊讶、了然、愧疚、哀愁，最后归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无声地溢出苍白的唇边。
刀烛影亦默默无语，迟疑了一下，反手握住穆惜刀的手。
她只微微用一点力，仿佛是给他一点坚定的力量。但穆惜刀的指尖在她手里发了白，失去血色几至透明。穆惜刀疾咳了几声，面颊泛上病态的一点绯色，急促地喘息着，半晌才极力抓紧了刀烛影的手，片刻又轻轻地松开，哑声道：“辛苦你了。”
联想起之前穆玄歌口中的“儿女情长”，云小阙瞬间脑补出了无限可能，每一种的主旨都是四个字：苦命鸳鸯。
没成想来看个刀都能撞上秀恩爱，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云小阙不知所措地转头欲向祁晟兰求救，却见祁大侠不知何时二郎腿一翘，微低着头合着眼，已经在假寐了。
您老还真没一点客气的！云小阙急一瞄那边二人没注意这边，连忙照着祁晟兰小腿踹了一脚，后者一动不动，慢悠悠睁开眼，木着脸看她。
这会子他一犯困，□□坛羊羔儿酒的劲力上来了，眼看着祁晟兰眼尾向下就添了抹胭脂色，配着这个有些郁郁的表情……这眼神儿咋还有点哀怨。
殴打上司的云小阙并没有因此生出愧疚之心来，反而胆大包天地瞪着他，眼色朝身后一瞟，意思是：没啥事赶紧走人，别耽搁人家正事。
醉酒后直来直去的祁晟兰格外好听话，一撑膝盖便站了起来。穆惜刀注意到他，仿若忽然想起屋里还有客人一般，微微有些苦涩地笑道：“……见笑了，一时情难自已，不是有意冷落你的。阿祁来找我有什么事，请但说无妨。”
祁晟兰也不同他多客套，冲着云小阙微抬下颌，“无甚，带她来看看刀。”
穆惜刀一看就是个老好人的样子，这样磨蹭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是个头。云小阙赶紧接着话茬往下顺，“但是今天呢，因为祁大侠有些不胜酒力，看来并非良辰吉日啊哈哈，就不多叨扰了。改日啊，改日。”
穆惜刀似也无心同她讲刀，打起精神强笑道：“云姑娘不必客气，既是阿祁的朋友，也欢迎随时来做客。”
云小阙连声答应着，偷手拽着祁晟兰就出了门。刚跨过门槛，方才还任人摆布的祁大侠忽然两手扣着云小阙的肩，搬起一根木桩一样将她戳在门口，严肃道：“我还有一件事要跟穆慈说，你不许走，门外等着。”
还没等云小阙反应过来，两扇门已经嘭地一声关紧了。
……好样儿的。
云小阙微笑着对自己说，虽然被上司抛弃了，但是你刚刚也勇敢地怼了他啊！
棒棒的！
云小阙抱着刀，转头目光凄苦而肃穆地望着天边暮色斜阳。
大侠，日头要下山了，外头有点冷。
……
已经谈了三十秒钟了，你怎么还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公子与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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