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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威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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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文路的施家公馆,据说最初是位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商人所建,后虽几经易手筋骨大换,但某些地方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异国风情,如同这座洋气与传统并存的城市。
二楼楼梯转角处的墙上有一扇镶着五彩玻璃的窗户,窗边站了位戴眼镜的青年。阳光透过窗户被丝丝缕缕地染成缤纷的颜色,投射到雪白的墙壁和青年雪白的衬衣上。
“这是姨妈家最美丽的地方,玻璃是多么单薄脆弱的东西,可它却能把自己的色彩,传递到结实的地板和硬朗的墙壁上,让它们也领略到它的内心和思想!”他一面大声赞叹,双手互握着举到胸口,一脸陶醉地对着窗玻璃直抒胸臆地表白。
玻璃或许暂时还没有通灵,但屋子里的人显然领略到了这位表少爷诗人般的灵魂。
表少爷姓何,乃是施太太娘家一位表姐的儿子。表姐与表姐夫的感情早已在时光里被大浪淘沙地冲了个干净。感情没有了,但婚姻还在,儿子成了这段关系里可以被寄托希望的唯一果实被大加培养。他也是个爱读书的苗子,靠着自己用功考取了大学,念的还是法律系。
未料何少爷进了大学后迷上了文学。也不是没有预兆,打小他就爱陪妈妈奶奶们听戏,识字之后更是广泛涉猎了所有能找到的才子佳人小说。
他的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拥有了自由和金钱,更在学校的文学社团里找到了适宜自己的土壤,便迫不及待地生根发芽。他终日忙着读诗写作,连着几门课都挂了红灯。红灯挂长了,反而照亮他看清了内心,一板一眼的法条束缚了他的才思,只有文学才能拯救他的纤细敏感的神经。
于是他转去了英文系。对外,英文作为一门洋人的学问,不至于让乡下给他汇钱的爹娘感到失望,做不成律师以后留洋念个博士也挺好的嘛。对内,他们文学社里有一条鄙视链,觉得正如中国月亮没有外国月亮圆,中国文学也不如外国文学好。何少爷磕磕碰碰又念了几年英文,出于对本专业的热爱,一直舍不得毕业,今年倒是在大学的第六个年头了。
他最初写过几篇小说,后来专心写诗,凡事都忍不住要大声吟哦一番。小说写得好不好,没人有机会拜读,诗写得好不好,大家倒是都听得见,可又未必懂。于是在他对着玻璃唱念完毕后,施太太在楼下笑道:“威廉啊,这玻璃不仅好看,也牢着呢,喜欢就在姨妈家多住几天,楼梯一上去的房间还空着,推门就能见到这扇窗户。螃蟹蒸好了,快下来吃。”
何少爷单名一个伟字,他嫌名字太土气,便只肯让大家喊他威廉,算是和莎士比亚与华兹华斯同名,也证明他英文系没有白念。
何威廉“咚咚”地跑下楼,却见餐桌边坐着位陌生的小姐。
他自诩为一位天生的浪漫主义诗人,却未曾谈过恋爱。他整日赞美灵魂,很觉得周围只知打扮,终日叽叽喳喳的女同学们是庸脂俗粉。偶尔有几个看得过去的,他有心去和人家探讨下文学,人家却不甚感兴趣地走开。一来二去,他便暗自下决心要献身给伟大的文学事业,红尘俗世里只配留下他只身打马而过的背影。
现在,当他透过眼镜片瞧见映薇的微笑时,竟起了调转马头的心思。
“她和别人不一样,是个很文静的小姐。”他一边愉快地想着,一边偷偷打量她。映薇穿了条淡粉色的双绉旗袍,上面印着细碎的栀子花。她皮肤很白,衣服非常衬肤色。眉眼也是美的,是雨后青空清清爽爽的舒展,不争不抢,眼帘垂下来的时候是有些稚气的可爱。
何威廉忍不住清了清喉咙,主动对映薇道:“这位小姐倒是没见过。”
施太太往他碟子里夹了只蟹,又在他面前的佐料碗里倒上拌了姜丝、芫荽和糖调过的醋,插话道:“这位白小姐是我的一位朋友,常来陪我玩。人家原来在学校也是位英文考第一的女状元,和威廉你肯定有许多话讲。”
映薇对威廉笑道:“何先生,你叫我映薇就好。”
何威廉嘿嘿地笑,掰了条螃蟹腿,用后槽牙咬了条缝,又放回手里剥着:“倒是巧了,我正好是念英文的,平时有空也会写上几首诗。”
映薇忍不住想发笑,以这位何先生刚刚泛滥的诗怀来看,可不是有空写上几首的程度。她的笑没完全忍住,此刻若有如无地浮在了脸上:“我英文自然比不得何先生精通,也不大读的来诗,有空的时候倒会读两本小说,只是打发时间看着玩的,没有何先生来得专业。”
螃蟹腿被剥了壳,蘸了醋送到嘴里,何威廉没尝出醋的酸,没尝出蟹的鲜,却咀嚼出映薇笑的甜。他大受鼓舞地开口:“白小姐——映薇哪,你叫我威廉就行,威廉——William。”他念诗似的抑扬顿挫地把声音拖得很长,恨不得拼出每一个字母。“我看你是太谦虚了,不像有的女孩子,念了几日英文,就一副自己英文很了不起的样子。要是我这么喊她们名字,她们肯定得板着脸让我叫她们密斯。”
映薇笑道:“我倒是不在意人家怎么称呼。”
何威廉道:“是的,女孩子还是随和些好。你喜欢看小说,平时都读些什么小说呀?中国的还是外国的”
“不过是女孩子喜欢看的故事,主要是外国的翻译小说,英文的也会读一些,但对我来说还是太难了,有的地方对着字典也不是很明白。”
何威廉一直把话题往自己熟悉的领域带,终于抓住正面展现自己深邃内涵的机会,把刚扯下的螯爪一扔,他说:“以后有不懂你问我呀——小说最注重故事的连贯性,要是有情节读不懂,就破坏了整体意境和逻辑。我也算是在英文系读过几年书,总能帮到你的。”
映薇对这位何先生突然的热情很是不知所措,却也不愿当着施太太的面弗他面子:“您时间宝贵,既要忙着学业上用功,又要忙着创作,我哪里好麻烦您呢。”
坐在一边的施太太似乎瞧出了点门道,她看着表外甥笑道:“吃个饭有那么多话!急什么,白小姐经常来看我,你们有的是时间聊。张姐,帮表少爷收拾间客房,楼梯一上去那间。”
何威廉老实闭上了嘴,同时也默认了施太太让他留宿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