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阳旧事》林大王

4、交谈

　　映薇连着好几日没去施家，空下不少辰光，闷在自家窄窄的亭子间里把之前积余的几本书都读得差不多了，便挑了个不冷不热的下午，打算出门逛逛。
　　她不去百货公司，专挑两边开满小铺子的旧街走。虽然手头拮据，又有人下讨生活的敏感早熟，但爱俏的心却半点不比同样二十的女孩子少。只要肯花时间挑，愿和老板磨，总会淘到一两件因为出样落灰或客人临时变卦不要的衣服。做工和料子都不差，价格远比正常市价来得低，回去洗洗烫烫，穿出去又是件新的。映薇在此处展现了为数不多的生活式的精明和算计，懂得钱要花在刃上，下决心买下一件衣服时常常先把能和现有衣物的搭配，可能穿着的场合都盘算计划了个遍。这过眼瘾和打算盘的过程，并不使她自卑于经济的困窘，倒是生出几分细水长流的快乐。
　　赶上下午主妇们买菜的时点，旧街两侧各式小贩夹道。她逛累了，停下来想买几只橘子吃，却听到有人在背后打了个招呼：“白小姐。”
　　映薇回头，意外地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赵静远。
　　她匆忙付了钱，慌乱中竟向他递去一只橘子：“赵先生好！”
　　赵静远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地接过橘子，甚至很给面子地当即剥开，含着橘子，他含含糊糊地开玩笑道：“我可不是故意见白小姐买橘子才上来讲话的。”
　　映薇回过神来，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只好就地取材地也剥了只橘子吃。她买的是相对便宜的青橘子，本意是借着酸味生津止渴。想到自己竟然自作主张拿这样的青橘子请客，对方还是位仪表堂堂的财主，便更是不好意思。稀里糊涂道：“没想到在这里碰见赵先生。”
　　赵静远嚼着橘子，耐心解释道：“我下午没事，便一个人到处走走，不知不觉就到这里。这段日子被带着逛了上海的不少地方，十里洋场的风光看得有些腻。我是在小地方长大的，瞧见这爿街市热闹的样子反倒觉得很亲切。见了白小姐，也比之前在牌桌上自在很多，还吃了你只橘子，就像是老朋友了。”
　　映薇在教会中学读到毕业，英文又是修得最好的一门课，对异性友谊并无太大的抵触，此刻偏讷讷道：“赵先生是施先生施太太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赵静远已经三口两口咽下了一只大青橘子，很是愿意花费口舌：“无关施先生和施太太，是我单纯地想和白小姐做朋友。当然，若施太太作为白小姐的长辈，白小姐觉得越了辈分，我的要求就比较欠考虑了。”
　　他故意说得很严肃，无半点轻薄拿乔的样子。
　　映薇反而有些愧疚，赵静远始终都对她很尊敬，看来是真把她当做位正经小姐。咬了咬牙，她语气里带着几分凄怆：“施太太并不是我的长辈。只是在我逢难时有恩于我，她一个人有时寂寞，会找我陪着看戏打牌。不瞒您说，我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有中学毕业的女孩子，能吃饱穿暖也是多亏她弗照有加。但我是万万不敢以晚辈自居的。”
　　赵静远道：“我看她对你倒更像是雇了个玩伴的东家。”
　　他看着映薇，态度没有因为她的这番告白变得轻慢或怜悯，反带了几分自己人的亲切。他和施家的合作板上钉钉，此刻能如此评价施家太太，却真是有对待朋友的设身处地了。
　　旧街尽头处渐渐开阔，上海滩的繁华随着夜色的到来一点一点地探出头来。赵静远忽然笑道：“我竟拉着你在风里讲了那么久的话。既吃了橘子，又蒙白小姐的坦诚相待，我只好请白小姐吃顿晚饭了。”
　　他在一家西餐馆前停了下来。
　　不等映薇开口，他似是知道她顾虑似的抢先道：“此番我到上海来，其实是为了家里生意周转的问题来寻求解决途径的。最后和施家合作，在经济上也算是仰仗他们颇多，完全能理解白小姐的处境。刚从他们那诓借了笔款子，解了燃眉之急后虽所剩无几，但吃顿饭的钱还是拿得出的，白小姐可千万别同我客气。”
　　映薇明白他言语上的夸大和背后不动声色的体贴，仰头对他笑道：“早知道会遇上赵先生，我得从昨晚就开始饿肚子。”
　　赵静远放下心来，抬脚往店里走，他们在侍从的引导下穿过狭窄的过道。他侧过头小声对她道：“不瞒你说，我虽被带着吃过几回番菜，可那刀叉用起来还是不大利索。白小姐待会见了别笑话，太看不过去了就教教我里面的规矩。”
　　他靠得那么近，虽是短短的一瞬，但映薇的心却无端多跳了一下。她觉得这间馆子灯泡的瓦数未免太高，灯光亮刺刺地烘得人脸颊发热。
　　及至二人面对面落了座，她却已成功平复了心情，表情自然地点完了菜。等烤牛排的间隙，赵静远笑道：“光是坐着不讲话挺奇怪的。我还是有点好奇，不知你是怎样认识施太太的？别笑我八卦，我瞧着施太太很精明能干，和白小姐你不像是一路人。”
　　映薇明白赵静远出于朋友似的亲密和琐碎的关心，也不回避：“我原来读书的时候，为孤儿院儿童筹过几次义款。是学校组织，我只是参与罢了。施家的住所正巧在我负责的区域，我去敲门恰好遇见她打完牌回来。那时候我父母虽已过世，但还有位在南洋做生意的叔父，每月会汇一笔钱来，够我读书用度。施太太兴许见我一个女校学生有些新鲜，请我进屋坐坐吃茶。后来发现我祖父辈也是从羡阳出来上海的，小时候长辈都在，也会讲羡阳话，便待我格外亲切了些。”
　　赵静远不禁奇道：“原来我和白小姐也是老乡，真是太巧了。”语气间颇为兴奋。
　　映薇觉得自己的脸又腾地红了，忙抬腕喝了口水，转移注意力地讲起后来突然断了联系的叔父，无法继续的求学生涯和施太太的社交。
　　她总共买了三只青橘子，和赵静远各吃了一只，剩下的那只被她捏着走了一路，此刻搁在桌子上，一声不吭地和赵静远一起做着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