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阳旧事》林大王

19、古庙

　　石子路的尽头是青石铺筑的台阶，窄处约莫一人多宽，绕着山势迂回而上。赵静远微微侧身，让映薇先行，自己保持一阶的距离跟在后面。
　　“你小时候经常会到这里来吗？”
　　“嗯。不上香的日子也会来。男孩子皮，放课了比赛疯跑，跑着跑着就过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们都有点不约而同的意思。别看这里现在这么安静，以前可热闹了，有很多小摊小贩。要是手里攥着点零钱，尽可以解解馋，买点小玩意儿玩。要是没有，过过眼瘾也开心。”
　　山不高，筑路的先人大概就地取材，尽可能利用了原有的地势，台阶时缓时陡。道旁矗立着高大的、在深冬依旧苍翠的毛竹林。它们接天连地，汇成竹的海洋。阳光被层层竹叶筛选，割裂，重新编织，整座山头都笼罩在它们层叠的影子里。有风的时候，光和影便在覆满竹叶的坡地、台阶上跑动，现在它们同样跑过映薇和赵静远。和它们一起来的，是簌簌的竹浪。
　　他们踩着掉落的枯叶缓缓向上，用竹叶破裂的清响作为荒芜人间对这片生机勃勃世界的回应。
　　映薇甚至有种错觉，仿佛二人是误闯深海幽径的探险者，毕竟四下里那么安静，毕竟彼此呼吸可闻。
　　她想得太过投入，不慎在海底的淤泥里滑了一下，向前跌去。
　　赵静远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忙伸手扶住了她。但碍于一阶之差，匆忙间只抓住了她一只手。映薇用另一只手做缓冲，撑了下地，倒没有完全跌倒。
　　“快给我看看，手崴到没有？破皮了吗？”
　　她几乎是被他抱着站起来的，甫一站直，赵静远便捉住她另一只手，所幸并无大碍，只是手掌因摩擦有些发红。
　　“怎么突然就跌到了呢？”他环顾脚下，纳闷地发现这段台阶相当平缓。
　　“算了，我还是牵着你走吧。”他自顾自地揉了揉映薇发红的手掌，没有松开，而是攥紧握住，两人并肩而行。遇到台阶窄的地方，不免有些局促，他索性握着映薇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
　　风还在林间穿行，不过这不重要了。石阶还在向上延伸，不过这不重要了。路的尽头是什么，他们沿途会看见哪些风景，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映薇忘了她来羡阳的初衷，忘了荣世材，忘了陶媛媛。她像一个沿着河流跌跌撞撞前行第一次见到海的小孩，只有茫然的快乐。
　　她快乐得茫然，那边厢赵静远快乐得忐忑。他无比自然地完成了扶、抓、握的一套动作后，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的行为太过亲密，有逾矩之嫌。可映薇的手真软啊，正乖乖巧巧地覆在他的掌下，要松吗？她再跌倒怎么办？他反复地回答自己。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近几个月来反复按捺，反复回避的心意。他大概会永远保持缄默，所以忍不住纵容自己去偷得这几分钟的快乐。
　　默不作声地携手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他们来到一座衰败的古庙前。赵静远松手道：“就是这里了，想要进去转转吗？”声音有些发哑。
　　映薇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正欲抬脚，却听“吱呀”一声，半掩的庙门内走出来一位圆脸蛋的小和尚。
　　这位小师傅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身着褐色衫褂，脚蹬同色的罗汉鞋，衣服兴许是入冬后新添的，簇新的颜色衬着发红的脸颊，自有一派天真的神气。
　　“赵先生？”他摇头晃脑地开口，“我们前几天又收拾了一下，里面彻底空啦，您以后要来拜菩萨，得去洛涧那边。”
　　赵静远笑答：“既然拜不到菩萨，我们就当是来爬山散心，四处转转。”
　　小和尚道：“今天师傅让我回来看看，说要是没什么东西剩下的，就锁好门，把钥匙给您送去。既然这边碰到了，我就直接交给您罢。”他递罢钥匙，笑嘻嘻地道别下山了。
　　映薇讶然：“为什么庙里的钥匙要给你？”
　　赵静远解释道：“这座山头连同附近的那爿田，本来都是庙里的产业。因为搬迁的缘故，便转卖了，几经转手，我幸运地成了它的主人。”
　　“买这座山做什么？种茶吗？那山上的竹子怎么办？砍掉么？”
　　他们在空旷的大殿周围踱步，朱漆的大门和廊柱都已黯淡，杂草从庭院铺着的石板的缝隙里长出又枯黄。殿内暗沉沉的，仿佛藏着无数说不得的秘密，又仿佛有双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躲在暗处默默窥视。
　　“暂时不种茶。至少这几年不种。具体要干嘛，我确实还没想好。价格很趁手，又恰好碰上时机，便买下了。”
　　“所以只是地主一时兴起扩大了自己的领地？”
　　“嗯。现在这位地主老爷正在带人巡视他的领地。不知小姐可否满意？”
　　“其实刚刚我想到一句诗‘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不是很恰当，但一路上的竹林和眼前的建筑，都透着一股子寂寞，有些太安静了。”
　　“是啊，这里原先是很热闹的。现在很少有人来了。”赵静远道，“我们也回去罢。日头快偏西了，这儿竹林太茂密了，月光很难照进来，太晚了路怕是不好走。”
　　二人快步下山，赵静远依旧挽着映薇，行至山下方松开。晦暗的天幕已沉沉压来，隐匿了远处的田畴。愈来愈强劲的西北风早已将冬阳留下的温煦驱逐殆尽。这将是个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远远地有人打着灯笼迎了上来，及至近前，却是王叔。没有向赵白二人打招呼，他径自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老爷，您有份加急电报，下午刚到的。”
　　赵静远展开电报，凑近被王叔举高的灯笼，只见上面写着：“明日至贵府拜访，务请携妹同迎。禹天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