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懿果然每天上午都准时报到。 照理她上自己堂姐家,没必要掐准时间,但赵二太太另外又给她找了国文和数学的老师,下午准时登门拜访,那早上的时间便也拖不得。 映薇怜她辛苦,俩人也不是正经的师生,读书的间隙里经常会闲聊。 一次讲生词讲到destination, 映薇说:“destination的意思是目的地、终点,它有个同源词,destiny,可以一起记,指的是命运、宿命。” 嘉懿低头把两个单词写在笔记本上,凝视片刻道:“目的地和命运,放在看一起好像确实有点关系,可平时却从不会把它们联系起来。” 映薇点头:“确实,课本里也是destination出现得早。我记得那时候讲问路,Could you tell me where the lake is It’s our destination. 说不定明天我们造的句子便是Could you show me the way to the bookstore了。目的地太寻常了,说起来,我似乎从没有用过destiny造过句。” “我倒有句现成的。It is my destiny to study every day! ” 嘉懿把本子一推,半趴在桌子上,发出真挚的感慨。 “现阶段看每天学这么多确实很辛苦,可是你的destination是考上学,要用destiny,恐怕得读成女博士!”映薇逗她。 “其实把我们的人生分成很多短短的一段,那我们便会拥有许多的destination,这么多destination连在一起,就成了我们的destiny。可我们却只能看清楚比较近的destination,永远也无法窥得destiny的全貌。嘉榕姐姐,我觉得发明这个单词的人,是个哲学家。” “没想到我们嘉懿这么有想法!” 说话的人是赵静远,他站在书房门口,“要吃饭了,先歇一歇,我们最近的destination是饭厅。” 赵嘉懿欢呼一声,三两步越过堂兄冲出书房,嘴里嚷着:“哎呀今天有没有炖蛋?” 赵静远始终含笑看着映薇,半倚着门框,他慢悠悠地开口:“密斯赵讲得真不错。” “你偷听了多久? “从讲到目的地和命运开始。我是大学里才粗粗学了几句英文,依稀记得destination的例句确实是问路的情节。可命运这个词却全无印象了。” “课本上什么时候教的我也不记得了,但女学生嘛,总是会传看一些爱情小说,我是在一本外文的小说里第一次见到这个词的。” “很罗曼蒂克的小说吗?” “与其说是罗曼蒂克,不如说是个很俗套的故事。具体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女主角,我们叫她安妮吧,总是会把她和男主角的一切归于命运的安排。相遇是命运的安排,争执后的和好是命运的安排,就连两个人恰好都喜欢全熟的煮鸡蛋也蕴含了命中注定的深意。现在想起来,和命运没什么关系,都是……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活泼泼地发表完一番感慨,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带着和赵嘉懿闲聊的惯性对赵静远讲了文学与爱情。 有点随意,又有点亲昵。 赵静远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我记得我小时候,被家里人带去庙里烧香。我姆妈推我去菩萨面前磕头。我很虔诚地学着大人的样子上香,跪在蒲垫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求菩萨保佑家里人身体健康,保佑茶庄生意顺利,保佑我学业有成,具体就是不要被先生抽到背书,非抽到的话也抽篇我正好背熟过的。最后,我还私心求菩萨让我得到一个全新的大陀螺,可以赢遍附近所有的小孩。 “从庙里回来的第二天,我父亲从城里回来,说正好在街市上碰见有人在卖陀螺,便给我带了一个。恰好就是我想要的样子!榉木,清漆刷得发亮,尖头处嵌着钢珠,抽杆的鞭绳是牛皮绞的。我兴冲冲地拿着新得的玩具,大杀四方直到天暗了才胜利而归,神气活现地回家的时候在雨后湿滑的泥地跌了一跤。当时倒不觉得痛,爬起来便继续往前走。到家了才发觉膝盖处划了道大口子,裤子自然也破了。我姆妈不太高兴,催我涂药酒换衣服。忙完后我才想起去换下的破裤子口袋里找我的陀螺。可口袋里是空的。兴许是换裤子的时候掉了,兴许我跌倒的时候掉了。反正,就是没找到那个陀螺。 “我不死心,连着几天跑到那日跌倒的地方查看。那条路毗邻庙里的几处水田。有一次碰见了住持师傅。他问我在找什么,我和他讲了我求菩萨给我一个陀螺,菩萨给我陀螺后我又把它弄丢了,最后福至心灵地问他,如果我再去庙里拜一拜,菩萨能不能帮忙让我找到我的陀螺,或者让我父亲再碰巧遇见一个卖陀螺的小贩。他说我可以试一试,但他不敢保证。我有些纳闷,难道不是求了菩萨就可以吗?大家每天去庙里,不都是想要求菩萨保佑些什么吗? “他说,去庙里的大多数人,都只不过想把未知的命运交给神明罢了。至于神明还给你什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二人之间自回羡阳后便再无如此交心的长谈,特别是赵静远。他像是竭力想做一个好哥哥,在柴米油盐上事无巨细,在其他方面却保持着近乎刻意的疏离,仿佛映薇还是个婴儿,只要有吃有玩便无忧无虑。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过路的风摇撼着窗框,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响。映薇却清晰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情不自禁问:“那么命运究竟是什么呢?” 赵静远神色温柔地看着她:“我也不知道。但身为一个在凡尘里挣扎的俗人,都不免有点怯懦,得到了想感谢命运的眷顾,没得到宽慰自己是命运的定数,也算是人之常情吧。几年前那位住持师傅圆寂了,下面的几个子弟搬到别处的寺庙里去了,那边渐渐断了香火,不然我们有空可以去那边看看,你有什么想求的,也可以偷偷告诉菩萨。我总觉得,菩萨有的时候,是愿意成全凡夫俗子的一点私心的。” “菩萨知道我的私心吗?”映薇甜蜜又惆怅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