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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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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儿,快来吃饭了!”
翌日晌午,李氏唤南枝用午饭,南枝高高兴兴地应承着,一进饭厅却被唬了一跳,只见饭桌上珍肴杂错,共摆了十余个菜盘,其中有咸有甜,有素有荤,李氏拉着南枝一一指给她看:“这个是蘑菇煨鸡,这个是荷叶虾饺,这个是芙蓉蛋,都是你从前喜爱吃的,这个蒸螃蟹你小时候身体不好不能多吃,今天一定吃个尽兴,娘蒸了许多,厨房里还有。”
原来李氏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坐在南枝床边端看她半晌。等天蒙蒙微亮时便提着竹篮出门赶早市,蔬菜鱼虾皆一一对比,细心挑选。回来后在厨房里洗菜杀鱼,切丁剁茸,蒸蟹煲汤,事事亲为,忙活了整整一个早上。
“娘,您不用这么费心,”南枝从满桌庶羞中缓过神来,握着李氏的手说:“咱们随意吃些家常菜就足够了。”师父沈氏从不贪口腹之欲,每日两顿五谷杂粮,佐清淡小菜,三两盅膏露山泉泡的庐山云雾,其它吃食平日是不进口的。南枝跟着他离群索居这些年,口味也变得十分寡淡了,今日见了如此阵仗,未免咋舌。
“娘喜欢给南儿做饭,只要南儿觉得好吃,娘心里就欢喜。”李氏扶着南枝的双肩,领着她在饭桌边坐下。
“南儿,你就随了母亲的意吧,你在她才有做饭的兴头,我也好跟着沾沾光彩。”东良坐在一旁帮腔,又闲闲地夹起一只水晶猪蹄,看着南枝打趣道:“照着这么个吃法,过不了多久,咱们家定能养出个富态小姐。”
“那便最好不过了!”李氏答道。
南枝与李氏对望着咯咯大笑了起来。
饭毕,一家人仍坐在饭厅里和和气气地聊家常天儿,其间谈起了多年来一直与孟家交好的镜池汪家,说到汪家的祖母下个月要过六十大寿的事情。原来汪家一直是镜池有名的望族,祖辈曾是国主跟前的红人,到了父辈这一代,几个男丁死的死,亡的亡,唯有汪家祖母的大儿子汪槐温长大成年。他不知是要避嫌还是因为其它什么缘故,选择弃官从商,做起了生意,家底倒比往日更加殷实了。槐温多年来娶妻纳妾,尽力想使汪氏一族的香火旺盛起来,谁料只有正室争气产下男丁,其余全是女儿。且说这唯一的公子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病种,从小便身患怪病,请遍了东霁国的名医身子也不见好转。后来有一道士说这病是源于阴阳失衡,不能调和,以后娶了妻子便能不药而愈。终于捱到了公子成年,汪家祖母便买了家道中落的姜家闺女给自己的孙子冲喜。姜家虽然家底萧索,好歹也曾是个书香门第,小女儿姜释言生的是如花似玉,弱质纤纤,父母竟将她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病根子,何其狠心!可叹这一冲喜,竟把汪家公子唯一一丝气脉给冲没了,喜宴三天后便一命呜呼,魂归黄泉。
此后一年,汪家始终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最近才稍好了一些。正好赶上汪家祖母年满六十,遂借此机会大办寿宴,好添添家中的喜气。
“下个月的寿宴爹爹就不过去了,让你母亲带着你和你哥哥一同去汪家看看,你性子开朗活泼,多说点好话给你汪婆婆听听,逗她开心开心。”
南枝始终在旁没有出声,此刻她的心思并不在给汪家祖母拜寿这件事上,只见她隐隐露出一副迟疑不决的模样,似有话要说。沉吟了半晌,她向江沅开口道:“爹爹,女儿有一事想求你答应。”
江沅回答:“你且说,爹爹听着。”
南枝理了理端绪,问道:“娘亲昨日曾说要报答师父救我性命的恩情,不知道这话当不当真?”
“自然当真。”李氏回答。
南枝心中于是有了三分底气,她说:“师父一生下慕富贵,不修名誉,但他心中也确有一桩憾事。师父他厌恶红尘,不愿为世故人情所累,空有一身医法却不能施展,假使一朝带入黄泉,未免可惜。师父希望我能承袭他的医术,替他达成治病救人的志愿。南儿想请求爹爹为我在书院里空出一间药庐,一来院中学生起居生活难免会有个头疼脑热,我好及时为他们诊治,二来我想调配汤药赠予坊间那些贫寒困顿的百姓,不知爹爹可否答应。”
“这…”听完南枝的话后,江沅与李氏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江沅沉默了片刻,答道:“尚未出阁的女儿在外抛头露面实在有违礼法,但治病救人乃行善积德之事…”
南枝见父亲的语气已略有松动,立刻劝服道:“爹爹,这世间一定有许多病者饱受沉疴之苦却无良医诊治,女儿虽医法寻常,却也愿尽绵薄之力。”
江沅听罢,眉眼间尽是赞许与满足:“咱们家的小机灵鬼,以前只知道借着喝药的名头变着法儿地问娘亲要糖吃,今日要吃麦芽糖,明日要吃杏仁膏,如今真是长大了。”接着他又细细思量了一番,回答:“这件事情非同一般,且让爹爹好好琢磨琢磨。”
南枝一听,心知事情已经成了一半,粉蝶似的扑进江沅的怀里,抱着江沅的颈子,声音甜腻地说道:“多谢爹爹,女儿铭感五内!”
午后,蝉鸣声绵延不绝,熏风南至,惹得人昏昏欲睡。
趁着江沅与李氏正在小憩,南枝一头钻进东良的房间,扭屁股糖似的跟在他身后请求他借自己一身衣裳穿。
“女孩子的衣裳繁琐得很,哪比得上男孩子的衣裳舒服自在,我在深山里穿惯了的,哥哥你就给南儿一件你的旧衣裳穿穿吧!”南枝扯着东良的胳膊爱娇似的左摇右晃,扮出一副小可怜儿样,东良实在拿她没有法子,只好打开衣柜,随她挑了件勉强合身的长衫。
南枝穿戴整齐,做公子装扮,眼见四下无人留意,便偷偷溜去书院勘察环境。
与热气蒸人的院外不同,揽彗书院里四处种着岩岩而立的古松树,枝干苍劲而参天,阴翳蔽日,十分凉爽。正值午休,书院里幽寂无人,甚至可以清楚地听见从花萼上松脱的白色木槿飘落至地面的声音。南枝沿着游廊曲栏从讲堂走到文庙,又在御书楼里闲逛了一圈,再从那里进到后院园林,支颐望着水榭下一汪清波微漾的绿湖,正感到寂寂无聊,忽地听到假山后似有男子的呻-吟声隐隐传来。
南枝心中一滞,又留神听了半晌,确能闻见男子微弱的低哼声,于是喊道:“是谁在那儿?”
假山后无人作答,但呻-吟声仍未间断。南枝常在荒野山林间走动,也见识过一些异事,胆量并不算小,于是移步至假山后查看,只见那山障后有一块青苔茂密的空地,上正仰面躺着一位少年,南枝细细一看,那少年脸上四处是发黑泛紫的淤青,麻布衣服上浸着脚印泥水,眉头深锁,想是在忍痛。
南枝忙跑过去扶起他的双肩。
“嘶…”少年疼痛难忍,嘴里发出一阵闷哼,看来他身上的皮肉筋骨也一并伤到了。
“你怎么了?怎么会满身是伤地躺在这里?”南枝问他。
“我…我从假山上…摔下来…”少年支吾其词,像是在刻意隐瞒着些什么。
南枝心里思量着,少年这一脸的瘀伤,比起摔的,倒更像是给人打的。但少年不愿多说,南枝也不便追问,只问道:“你可有去处吗?我扶你过去歇歇。”
“我的卧房…在…在饭斋后面。”
南枝一路扶着少年往饭斋去,心中来回猜度着,这少年身形高大,且体格健壮结实,是谁将他如此狼狈地击倒在地?既然事故发生在书院,那么多半是院中人所为,可书院里尽是些儒生道士,谁会行这般恶劣之事?
“就是这儿了…”少年勉强抬起手臂,指了指饭斋后面一间柴房似的陋室,对南枝说道。
南枝将少年搀进房间,环顾四周,只见他这间所谓的卧房约九尺见宽,除一张挂着破帘帐的架子床,一张案面斑驳的方木桌和一盏短檠烛台之外,再没有其它物件。
“请略等我一会。”南枝让少年在床铺上躺好,自己则匆忙地返回家中取出师父送给她的松木匣子,里面放置了大大小小约十数瓶精炼药膏,还有各种银压玉制的小工具,她从里面挑出个白釉瓷瓶,又拿了支玉拨子,急急地赶去了少年那里。
南枝用拨子挑了些药膏出来,动作极轻柔地把药膏薄薄地涂在少年脸上的淤青处,笑着安抚他说:“这个是我师父制的金创药,敷上能即时化淤止痛,更不作脓,你身上的伤会很快好转,今晚就不疼了。”
少年的眼光紧紧地追随着眼前为他敷药的南枝,见她明明是个公子书生,轮廓却如女孩子般清雅秀丽。尤其她笑起来时那副矜柔可爱的模样,让人实在忍不住想去亲近。
“你是哪家的公子?我从没在书院里见过你。”少年开口问道。
“我不是公子,”南枝朝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是大夫。”
“大夫?书院里但凡有人患病都是我下山去请大夫,今日何曾有谁叫了大夫过来?”少年疑惑地问她。
“你呀,”南枝莞尔而笑,答道:“你需要一个高明的大夫为你处理瘀伤,所以我就过来了。”
少年仍一头雾水地望着南枝,心中尚有狐疑。
“好了。”敷完了药膏,南枝将白釉瓷瓶递给少年说:“这瓶金创药送给你,身上的伤还需要你自己再处理一下。”
少年犹豫着接过了瓷瓶,感激地道了声“多谢”,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南枝,你呢?”
“我叫李浣。”
南枝极高兴地说道:“伤者李浣是大夫南枝在揽彗书院里的第一位病人,你可要快快好起来,我日后再来探望你。”
说罢,便与少年作别。
回去的路上,南枝仍受困于方才的见闻,少年究竟因何而受伤,又为何支吾隐瞒,使她百思不得其解。
“啊,居然忘记询问他是做什么的了,看他的装扮举止,并不像书院里的学生。”南枝喃喃自语道,究竟还是理不出个头绪,决意回家去将前因后果说给东良听听。
一回过神,原本打算从书院后门偷溜回家的南枝发现自己不觉间已行至讲堂附近,她正转身要走,却远远看见父亲迎面走来,后面跟着东良与昨晚在家中遇见的那位道长。南枝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彷徨四顾,模样看着十分可笑。
犹豫间江沅已经走到了南枝面前,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南枝的装扮,可气又好笑地道:“你这丫头,都已经回家了怎么还这身打扮,不阴不阳,成何体统,不老实在家休息,来书院闲晃什么?”
“爹,趁着午后多在太阳下走动走动,有益于体内阳气生发。”南枝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只能胡扯些保健医理。
江沅听了,作恍然大悟状,笑道“哦,原来如此,那么你把你哥哥的衣裳套在自己身上也是为了阳气生发?”
东良轻咳两声,南枝见状,只好凑上去挽住江沅的胳膊,委屈地嘀咕道:“爹爹不是说我一个女孩子家不方便在外走动吗?我这身打扮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图个自在便宜…”
“你个小淘气,我才在家里夸你长大了,谁想你还是满脑子鬼主意,”江沅无奈地轻笑道:“快回家去,你母亲找你呢!”
“遵命!”南枝嫣然一笑,朝江沅欠了欠身,又向江沅身后的东良与守辰招了招手,遂急急忙忙地往家赶去。
江沅转身与东良喟叹道:“我与你母亲商议了一番,决意应允南儿在书院内建药庐的请求,一来我们不愿过于束缚南儿,二来这既是沈氏的心愿,我们不可置之不理,你认为如何?”
“父亲所言甚是。”东良恭敬地答道。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守辰听罢,回首远望南枝离去的背影,心中越发对这个小女子好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