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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回到家中,李氏把南枝叫去陪她在院子里做了会儿针线细活,南枝对着慵针懒线实在耐不住性子,便躲进东良的房间里消磨时光,一心只盼着东良早些下课回家好为自己解疑释惑。她随手翻阅了几本摆在案牍上的书册,多是些授业传道的基本教材,兴味索然得很。

      “哥哥整日念些四书五经,又和道士夫子处在一块儿,横是枯燥无味,竖是沉闷迂腐,长此以往会不会变成个呆瓜榆木脑袋。”南枝忧心冲冲地自言道。

      忽然翻得一本庄子写的《南华经》,这书南枝倒是见师父常看。她拿在手中饶有兴致地翻了两页,只见内页上有人用丹砂硬毫写下了评注批语,逐句读去,颇有想法见地,而扉页上则以极挺拔秀丽的小楷写着“柯守辰”三个字。

      “柯,守,辰。”南枝将这三个字细细地念了一遍,似有回甘尚徘徊于唇齿之间。

      显然,这是位男子的名字,南枝想起昨晚向东良借书的那位道长,今日在书院里刚巧也碰见他了,他着一身淡墨色麻布直裰,形容丰神淡雅,与一旁虬曲多姿的翠松相比,更像是山水画中一株云缠雾绕的墨松。可惜自己急于应付爹爹,也没顾得上与他打声招呼。

      “这是他的名字吗?”南枝在心中想着,这遒美健秀的字迹倒是与道长其人略有几分神似。

      正当南枝对着守辰的笔迹浮想联翩之时,东良推门走了进来。

      “哥哥,你终于下课了!”南枝立刻将方才的一切抛诸脑后,急不可待地拉住东良,将下午在书院中的见闻前前后后与他仔细交待了一遍。

      “我起先以为他是书院里的学生,但学生都有自己的寝室,他的卧房却那样简陋,他说他叫李浣,哥哥你可认识他么?”南枝问道。

      东良沉吟着回答道:“自然是认识的,李浣是父亲请来书院的杂工,他父母双亡,身世可怜。书院管他吃住,每月给他发放月钱,他也极珍惜这份差事,办事一向勤快可靠。”

      南枝听罢,立刻问道:“那么究竟是谁对这可怜人下狠手?我思来想去,觉得不会是院中人所为。”

      东良却摇了摇头,说道:“那倒未必…书院之中确实有那么一两位有辱斯文的学生,仗着家中有些背景,干些欺凌弱小的勾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往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调耍戏弄,没想到这回竟然如此肆意妄为,我正疑惑他们下午来讲堂时为何那般得意轻狂,原来其中还有这番曲折。”东良的言语之中鲜有地流露出了些许愠怒。

      “当真是书院里的学生所为?!”南枝双目圆睁,诧异地问道:“是谁?哪个学生?书院难道不管?”

      “我说出他们的名号你又如何认识呢?都是些家底殷实的纨绔子弟罢了,书院的惩罚不过是罢职住供,他们何尝在乎?反而愈加恶劣地对待李浣。”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吗?只能干看着李浣被人欺负?”南枝心中又急又气,恨不得亲手惩治这帮蛮横公子。

      “你别着急,”东良柔声安抚南枝:“此事尚无凭据,你莫对外声张,待我找准时机禀明父亲,一切由父亲处理。”

      用完晚饭,南枝悻悻地回到卧房,心中仍记挂着李浣身上的伤,左思右忖,到底意气难平,干脆换上了东良给她的那身衣裳,又从松木匣子里取出一瓶内服的活血止痛散,一瓶外敷的麝香活血化瘀膏,准备溜去书院探望李浣,看看他的瘀伤好转一些没有。这边正从窗户里探出一颗脑袋四下观察人迹,那边冰儿端着个果盘朝南枝的卧房走了过来。南枝忙把窗户关上,将正欲敲门的冰儿拉进了房间。

      “小姐,夫人让我给你送个果盘过…”话还没说完,冰儿一眼瞥见了南枝的装扮,讶然问道:“小姐,外面天都黑透了,你这一身打扮可是要出门?”

      南枝把食指往嘴巴跟前比划了一下,示意冰儿小声说话,她压低了声音答道:“我正要往书院去,待会娘亲若是问起,你就说果盘放下了便是,我速速回来。”

      “这会子你去书院做什么?除了老爷公子,你在书院又不曾认得谁。”南枝的脾气冰儿是知道的,她生怕南枝在外面乱跑,对这揽彗山的环境又不很熟悉,万一迷了路可就使不得了。
      “你又知道我不认得谁?”南枝故意向冰儿卖起了关子:“我在书院里可刚结识了一位朋友。”

      冰儿立刻好奇地问道:“是谁?”

      南枝朝冰儿神秘一笑,说:“我眼下急着要走,改日不仅告诉给你,还介绍你与他认识。”

      说罢,也不顾冰儿仍在身后留她,只一溜烟地往书院去了。

      此刻李浣正躺在床上休整身体,白天南枝送给他的那瓶金创药果然奇效,皮肤上的肿疼已经缓解了许多,但关节处的酸疼依旧难忍,尤其是他被人撂倒时一个踉跄扭到了脚踝,已经半天不能下地了。

      门“支呀”一声被人推开,进来的却是身着一袭灰袍的守辰。

      “你怎么来了?”李浣惊诧地支起身子问他。

      “我在山长家陪东良温书,却听闻你身上受了伤,我拿了些药膏过来给你治伤。”守辰说罢,坐到李浣的床边一把撩起他的袖子,看见他手臂上一大块青色的瘀斑,不禁锁起了眉头:“你也是实心,他们对你拳脚相加,你就不躲不闪照单全收?”

      “我不过是演给邗王的探子看看,”李浣故意撑起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道:“不过是皮毛外伤,那些个草包书生岂能真正伤我?”

      守辰却喟然长叹道:“这些年我自己受困在这山野道观里也罢了,只是连累了你,为了暗中护我周全…”

      “你我之间何必见外?”李浣深知守辰心中愧疚自责,遂打断了他,将话头挑开,引向别处:“只是近日邗王的探子来得越发勤了,不知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守辰挑眉答道:“国主的身体每况日下,如今已是日薄西山,太子与邗王之间自然越发暗潮涌动,剑拔弩张。只是双方仍在窥伺时机,明里尚未采取行动,不然邗王也没那个闲心派人监视我这个丧家之犬。”

      李浣听罢,又问道:“那么你认为太子能够稳操胜券吗?”

      守辰若有所思地回答:“历代王子夺嫡哪里有稳操胜券一说?人事尽了还有天意呢,再说邗王虽为庶子,但觊觎王位已久,为了削弱太子势力背后陷害了多少忠臣良将…”

      李浣明白守辰这是忆起了七年前的往事。

      守辰眸中的悲戚如水面划痕般转瞬即逝,他又挑唇轻笑道:“或许是蛰伏了太久,我倒发觉邗王大人有些坐不住了。”

      “何以见得?”

      “前月,密拓派来的使节在往凉平去的路上遇害,随行的人马无一幸免,进献的贡品亦被洗劫一空,我猜是有人想借密拓之力谋反不成才出此下策,杀使节以小惩大诫,劫贡品以招兵买马。”

      “你是说…这是邗王所为?!”李浣惊诧道。

      守辰只闲闲地理了理衣襟,回答:“我只是略作猜想,倘若是假,你何曾听说凉平周边出现过此等穷凶极恶的盗贼?倘若是真,邗王此举无疑是倒行逆施,日暮途远,做困兽之斗罢了。”

      这间狭隘窄小的房间攸然沉静下来,李浣细细思忖着守辰方才的一番话,估量着如今的局势。此时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李浣,我是南枝,可方便我进去略呆一会儿么?”

      李浣与守辰面面相觑,他见守辰朝他轻轻点头示意,方开口答道:“请进来。”

      南枝推门进去,一眼便瞧见了站在床边上的守辰,她双眸焕然一亮,正准备向他问好,却被李浣抢了话头。

      “这位是今日送我回来,又赠我奇药的南枝公子。”李浣只道守辰与南枝是初次见面,于是便为二人介绍起来。

      守辰听了,既不言是,亦不言非,只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戏虐道:“哦,原来是南枝'公子',真是幸会。”

      南枝忙摆了摆手,窘迫地说道:“哎呀,如今当着道长的面,我也不能说诳语唬人了,”她又走到李浣的面前难为情地向他坦言道:“李浣,我其实是书院山长的女儿,不是什么…什么公子,我与道长昨晚也在家中见过面了。”

      李浣诧异了片刻,忽觉茅塞顿开:“我说你怎么横看竖看都像个姑娘,原来,原来你…真是个姑娘?!可是你…”

      他不解地打量着南枝的着装。

      南枝忙向他解释:“我从小跟着师父在深山里穿惯了男子的宽袍,如今一回来,让我换上女孩子的罗裳,又是围腰又是穗带,上面绣着花呀蝶呀的,叫人多不自在呢。”

      守辰背着手站在南枝的身后,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南枝又坐在李浣的床边,弯着眼睛对他说道:“你的'摔伤'是打哪儿来的,我也大致听哥哥说了,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了,那么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

      她又将带过来的两瓶药剂递给李浣,将它们的药效用法一一向他说明,李浣见她一片恳切诚心的盛情,心中很是感动。

      “对了,”南枝忽而想起了在一旁站着的守辰,回头问他:“道长,你也是来看望李浣的吗?”

      守辰淡然答道:“贫道路过这里,听见屋内有人喊痛,于是进来看看。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禅房打坐去了。”

      说完,他向李浣点头致意,转身离去。

      坐在李浣身边的南枝也起身说道:“我答应了冰儿要快去快回,不然被爹娘发现可就惨了。”她又嘱咐了李浣两句,便与他告辞。

      一出门,南枝就望见守辰正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着,她忙快步追上,与守辰一道往外走去。

      七月既望,天澹星稀,月色倒是浩然洁白。二人沿着文石铺成的曲径信步向前,路边竹叶扶疏,漏下一片清辉,落在地上碎如残雪薄霜。泉水泠泠淙淙,和着三两声虫鸣,听得人心中格外清寂。

      “道长可知道李浣身上的伤是打哪儿来的?”南枝先开口问道。

      守辰漫不经心地回答:“心中略猜到一二。”

      南枝又问:“我听哥哥说道长也在书院里教书,你难道不觉得这种学生实在可恶么?”

      守辰答:“行为确实可恶。”

      南枝忿忿地说道:“我不明白,书院为什么要收这种品行不端的顽劣之徒,他们是坏人来的,今日他们欺负的是身世可怜的李浣,假使有一天他们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欺负的就是整个东霁国的平民百姓。”

      守辰听罢低笑一声,点了点头:“姑娘所言甚是。”

      片刻后,他又语带戏弄地向南枝问道:“姑娘善恶分明,不知对姑娘而言,奉养父母、抚爱子女者是好人还是坏人?”

      “自然是好人。”南枝干脆地回答。

      “那么篡权窃国者是好人还是坏人?”

      “篡权窃国…那就是抢了人家的东西,自然是坏人了。”

      守辰又悠闲自在地说道:“新朝的开国皇帝王莽曾是西汉外戚,他趁汉室倾颓,人心思变之时篡汉自立,按姑娘所言他应当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了。但据汉书记载,王莽其人奉养母及寡嫂,照料亡兄之子,他的伯父王风年老生病,他在一旁侍疾,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可谓庄敬恭顺。这…我是糊涂了,还请姑娘分辨分辨,他究竟是位好人还是个坏人呢?”

      南枝在一旁思量着,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守辰。

      “我再问你,就拿我们此刻听见的水声来说,假使旱既大甚,土地干裂之时天降甘霖,百姓自然喜不自胜。而雨多成灾则为涝,那雨水若是淹没了土地房屋,你说它究竟是善水还是恶水呢?”

      “这…”守辰只说自己是糊涂了,此刻南枝才是真给他绕糊涂了,她迷惘地支吾着,平日里的聪明机灵此刻竟全然不见了。

      守辰逗够了南枝,见她一副困惑失措的模样,心下觉得十分有趣,又作一本正经状,说道:“且书院办学,旨在培育出德才兼备的学生,修其志,善其身,对待性情顽劣者更要以圣贤之道将其引入正途,若仅仅为了将他们送去庙堂入仕为官而办学,未免太过功利。”

      “道长…所言…甚是,是南枝想法短浅了。”此刻,南枝觉得自己仿佛正在与父亲对谈,不由得自省起来。

      一袭晚风拂过,南枝好似隐约闻见了守辰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味,又似听见他用他那清朗如光风霁月般的声音轻轻说道:“以上,是我以书院老师的身份与你打的官腔,倘若真的遇见了这种顽劣之徒,只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即可。”

      说罢,还未等南枝回过神来,便向她展颜一笑,提步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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