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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这里,便是镜池了。

      枣木造的城门前正立着两个粉雕玉琢的人儿,崇墉百雉,飞檐反宇,衬得二人十分渺小,但仍可以看出站在右边的要比左边的高上半个头,两个人都身着白色麻衣,公子打扮。此时两人正仰头望着城门上朱砂刻石的“镜池”二字,这二字虽然被风雨磨的色迹驳落,但仍然使站在城门前的两个小人儿找到了归家的实感。

      “冰儿快看,前面就是镜池,我们终于到家了!”说话的正是孟江沅的女儿孟南枝,她欣喜地握住一旁丫鬟冰儿的手,一双眼睛似两弯新生的月牙,浅色的瞳仁中散发出细润晶莹的清晖,她嘴角下的两颗梨涡如同掬满了蜜糖,无一不昭示着她心中的欢悦。

      “是啊小姐,再走大约半个时辰,咱们就可以到揽彗山了,这一路上啊可把我给累坏了!”丫鬟冰儿回应道。她十岁时跟着南枝随了沈氏去治病,一去就是六年,回来时一路上栉风沐雨,辛苦自不用说,但这一刻看着镜池近在眼前,心中感叹所有的奔波都很值得。

      “那我们快些走,快些回去见爹爹和娘亲!”南枝拉住冰儿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迫不及待地向前奔去。

      时值阴历七月半,正是祭祀先祖的中元节。傍晚路经城郊时,南枝就望见了江边结伴的人群,男女老少皆手执一盏莲花灯,把它点燃了放进江水里,任其漂泛。此刻进了城内,又看到路边有人正燃烧纸钱褚衣,有小商贩售卖一些恶鬼面具,看上去既滑稽又有趣。

      这一切对南枝而言都格外生动新鲜,她儿时常卧病榻,鲜有机会迈出家门,后来跟着沈氏一入深山,更是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如今大病已愈,重新回归尘世,如同冲出竹笼的雀鸟,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好玩儿,心中的快活难以言喻。

      “冰儿你快看我!”南枝在商贩摊子上挑中了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戴在脸上急切地展示给冰儿看,像是想得到她的夸赞。

      冰儿被吓了一跳,连声央求道:“小姐你快把这张鬼脸摘下来,待会我们还要走山路,你戴这个玩意儿实在吓人。”

      “哈哈,吓人么?真的吓人么?那么我要了!”南枝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铜钱,将鬼面具买了下来。

      南枝拿着鬼面具雀跃地跑在前面,冰儿则不时地加快脚步以不至于落后,二人一路嬉笑着越过林薮,穿过山岚,不一会儿便到家了。

      孟家的宅邸是挨着揽彗书院建的,宅子里住着夫妻二人,长子东良和仆人丫鬟数名。所谓真名士自风流,宅子中的一草一木皆出自江沅之手,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布置得颇有情趣。从外面看是粉墙青瓦,在一应碧色的山林间十分显眼。

      南枝轻扣大门上铜色青青的兽面衔环,高声喊着:“爹爹!娘亲!我回来了!”,她如纱縠般薄透的声音因为过于兴奋而微微轻颤。

      “吱呀”一声,开门的是管家刘伯。刘伯呆看着立在眼前的两个人儿半晌,那浑浊深陷的双目中倏然乍现出惊喜的神采:“是小姐,小姐回来了!”他一边领着南枝和冰儿进屋,一边不忘朝屋内呼唤道:“老爷!夫人!快来看呀,咱们小姐总算是回来了!”

      江沅和李氏闻声迎到了前厅,定睛一看,跟在刘伯身后的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南枝么?虽然七年过去,南枝的棱角已经脱去了稚气,长成婷婷嫋嫋的少女模样,但那一双眉眼与儿时不差分毫。

      “我的儿!”李氏飞奔到南枝面前一把拥住了她,一双上睑微松的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泪水:“我的乖囡,我的南儿,娘亲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福分和你相见,起先收到沈氏的书信我还不敢完全相信,现在总算可以定下心了!”

      “娘,南儿也好想好想你,我每年生辰都只想吃娘做的长寿面,每次病情发作捱不过去的时候我都在心里一声声地喊娘,您都听见吗?”南枝也已经泣不成声,所有的思念,委屈,欣喜都化做眼泪一股脑儿地奔涌而出。

      李氏放开了南枝,双手轻轻摩挲着南枝的发鬓和脸颊,泪眼模糊地上下打量着她,不想漏掉女儿身上任何一个新的变化,新的细节。

      “我的南儿病好了没有?身子骨可结实了些?”李氏柔声询问着南枝的身体情况,心中的疼爱溢于言表。

      “我的身体被师父调养得可好了,”南枝擦了擦脸上的泪珠,笑吟吟地对李氏说:“师父说了,我现在啊,壮得就像头小牛犊!”

      “师父?你可是指沈氏?”李氏不解地询问道。

      南枝点了点头,一五一十地回答:“师父不愿我叫他伯伯或者大夫,只愿意我称他师父,而且他教了我许多治病救人的妙方,我现在不仅自己没病,还可以给别人医病呢!”

      “好,好,”李氏边听边点头,慈蔼地笑着说:“沈氏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他医好了我的南儿,这个救命的恩情他日我们一定要报答他的。”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默拭泪的江沅突然插进话来:“南儿,当年沈氏带你离开的时候曾说明你的病得花上八年光阴方可康复,现在八年期限还未满,他提早打发你回来,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不曾有什么缘故,师父只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让我早早地回家来。我和冰儿动身回镜池的那天早上,我曾去师父的房间与他告别,可里面已经空无一物,想必师父又往别处游历去了。不过,”南枝一手挽住了江沅的胳膊,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小女儿撒娇的神气:“爹爹不想我么?不希望我早点回来么?”

      江沅与李氏相视着呵呵大笑起来:“希望,当然希望,你个小鬼灵精,爹爹见到你,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我们一家四口,今儿个总算团圆了!”

      李氏又拉过在一旁哭得抽抽嗒嗒的冰儿,笑着对她说:“好姑娘,这么些年多亏有你在旁边照顾着,以后一定帮你选个好人家!”

      原本只顾着哭的冰儿顿时红透了脸,羞臊地推脱着,一时间前厅里和睦欢乐,一片融融。

      “咦?怎么不见哥哥?”与爹娘细细交待了一番后,南枝才注意到自己还没有见着哥哥东良。

      李氏道:“你哥哥不知道你回来,想必还在房间里读书,你快去寻他过来。”

      南枝一听,两粒剔透的眸子伶俐地一转,拿了她方才在街市上买的鬼面具,轻手轻脚地往东良的房里去了。

      东良的房间里果然亮着灯。

      南枝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只见碧纱窗户上隐约印着一个端坐的人影,她捂嘴偷笑,心里打定了主意。她将鬼面具戴好,用玉笋芽似的手指轻叩房门,然后灵巧地半蹲在墙边,把自己藏在绿蕉叶子投下的一大片淡墨色阴影里。

      “请进来。”里面的人朗声回应道。

      南枝躲在原地没有动弹。

      “请进来。”里面的人提高了嗓音,重复一遍道。

      南枝依旧没有动弹。

      印在窗纱上的人影遂移动靠近,门开了,南枝“哗”地从阴影里闪了出来,冲着开门人鬼叫了一声。

      对面站着的人没有言语,想必是被吓得呆住一时失语了。南枝掩不住满心的得意,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同一颗一颗透亮饱满的珠粒子散落在白玉盘上,甚是清脆好听。

      “哥哥别怕,是我。”南枝准备了满腹的心声要说给东良听,却在摘下鬼面具的瞬间止住了笑声。

      站在她面前的人哪里是东良?

      那人长着一张极俊雅的脸,肤色雪白,眉目如画,唇不点而红,有山泽清癯之容。他身着月白长帛,外面罩一件淡青色软绡袍,观之如碧蕉玉竹上轻沾一点梨花雪。束发盘髻,插一支檀木子午簪,竟是个道士模样。

      他的眉宇间有一丝极难觉察的凄苦,眼睛淡淡地看人,神色如同扑面的二月微雨,沁着如水春寒。

      两人彼此相视了片刻,南枝方开口问道:“你不是哥哥,你是谁?”

      还没等那人回答,只见东良从回廊间快步走了过来:“南儿!”东良急迫地唤道。

      “哥哥!”南枝飞扑进东良的怀里。

      兄妹两虽然六年未见,彼此间却没有一丝嫌隙,依旧亲昵如昨,南枝用自己的脸颊轻轻摩挲着东良的鬓角,嘴巴里嗔怪地说道:“南儿回家了,哥哥却没有第一个出来迎我,我定要罚你。”

      东良想起了南枝离家那天,躲在他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己,东良当时安慰她,等她回家那天他一定第一个站在门前迎接。往事历历如新,东良不禁笑了起来:“当真是我错了,要打要骂随南儿处置!”

      南枝从东良的怀里钻了出来,极认真地看着他说:“哥哥,我攒了一车话要跟你说,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东良轻笑着看她:“傻丫头,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再也不许你离开家了,”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除非以后你遇到好人家。”

      南枝朝他憨然一笑,东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对站在门边的男子说:“老师,我们兄妹俩一见面,差点把你给忘了,喏,这是你要的书。”东良递给男子一本文始真经,原来他方才是去爹爹的书房里取书去了。

      男子向东良道了声“多谢”,便欲告辞,东良留他:“老师不如在这里用过晚饭再回禅房?”

      男子婉拒道:“今日你们一家团圆,外人不便叨扰,不如改日再来。”说罢他朝东良挑唇一笑,便提步离去了。

      南枝愣愣地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轻叹道:“他长得可真好看!”

      东良闻声一惊,笑道:“了不得了,咱们家这位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竟然也到了会赞叹男子好看的年纪了。”

      南枝也不臊,只嘻嘻一笑,说:“我看见花儿鸟儿,也会赞叹它们好看。不过,那人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

      “那位是盈虚观的道长,也是咱们书院里的老师。”

      “道长?老师?道士也可以在书院教书?”在南枝心中“道士”和“老师”是两个泾渭分明的身份,怎么有人既可以做道士又可以做老师?

      东良不由一笑,答道:“这位老师身份略有不同,他是爹爹向盈虚观的观主苦苦求来的,我常与老师研究学问,论证道法,相求以益,老师学识过人,我十分敬重。”

      南枝感叹一声:“原来是如此厉害的人物!”又继续问道:“那么有学问的和尚也可以去书院教书吗,”她把两臂一摊,将身上一袭男式的麻布白袍展示给东良看:“扮成男装的南枝也可以去书院教书吗?”

      东良轻轻点了点南枝的鼻尖,笑答:“学问从不拘泥于身份,也不局限于场所,只要你这位假书生有真才学。”然后拉着南枝的手说:“咱们进屋,好好说你的一车话。”

      盈虚观,禅房内。

      室内沉幽静谧,一袭湘帘垂地,靠窗的黄梨花木平头案上燃着盏青灯,一旁放着个铜胎鎏金的小香炉,降真沉香的气味从里面泊泊溢出,守辰端坐在平头案前,双目低垂,案上除了油灯和香炉之外空无一物,不知道他的眼神究竟落在何处。及至巳时,这是守辰每日固定的打坐时间,然而今晚他心绪难平。窗外一缕南风绕廊而来,扰得烛影轻摇。守辰的眼前似闪现一个轮廓隐约的身影,他将双睑合上,那身影才如同从笼了层烟云的湖泽中浮现出了一般,愈加清晰起来。

      那是南枝朝他摘下鬼面具时的样子。

      那张惊悚可怖的鬼脸被揭下的瞬间,露出的竟是一张清丽皎洁的面容,鼻尖微微渗出的汗珠使她看上去像是一株被露水沾湿的芙蕖,笑意自她的嘴角边一漾一漾地泛开,那清波中甚至还缀着两星梨蕊。守辰感到似有一丸浓酽的松烟极速地坠入一泓泉澌,南枝的笑容里有他暌违已久的无邪。在他的心被痴迷障蔽之前,他忽地睁开了眼睛,那身影便如同暮烟一般消散了。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这间空寂的禅房里响起了守辰的喃喃低语。

      守辰明白自己的道心从来都不够明澈。七年前遭致的那一场非灾横祸如病魇缠身,每每梦见仍像是坠入了烈焰冲天的炼狱火海一般痛得五脏具损。

      守辰姓柯,父亲柯远道曾在庙堂上居高位,担任太子太傅一职。姐姐令仪美如衡兰芷若,性情慈柔端慧,十六岁时被当今国主选中指婚给了太子陟。太子对令仪极为爱重,宫中常见这一双俪影,温声软语地谈笑聊天,执手散步。二人同声相应,同心相知,令人艳羡。然而日盈昃,月满亏蚀,七年前,柯远道被指教唆太子陟图谋逆反,府邸里搜出了他与敌国密拓暗中私通的信函。国主勃然震怒,下令将柯家老幼杀绝,满门抄斩。守辰因儿时救过皇子性命被减等免了死罪,但国主将他赶出凉平,并斥令他永生不能踏进都城。

      来不由我,古谓之祸。七年来守辰在这间寂寞清苦的盈虚观内悟道参禅,却分毫没能跳出七情之外,虽然他深感自己早已魂归黄泉,只空余这具皮囊肉身,生无甚可喜,死无甚可悲,什么授业解惑,什么传道修行,身外之物,皆可抛却,但只要想起父亲至今仍担着莫须有的谋逆罪名,守辰就如同被乱刀凌迟的苦鬼一般。

      数年来,守辰仅靠着这点不甘与恨意过活,只是他不明白,爱恨相因而生,互相倚伏,彼此消长,半点也由不得人。

      孟宅。

      夜已深沉,久不闻人语,只听得院子里一两声嘒嘒蝉鸣,衬得屋子里愈加静谧。

      江沅与李氏还没有睡下,江沅手执一本书,正端坐在油灯下夜读,李氏则从柜子里收拾出了几匹花式淡雅新鲜的料子,准备给南枝赶制几件新衣裳。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南儿回来了,我的南儿果真回来了吗,莫不是我在做梦吧?”李氏轻抚着手中薄樱色蕊蝶纹罗锦,低头喃喃自语道。

      “我的夫人呐,”江沅放下手中的书卷,轻笑着对李氏说道:“咱们闺女是真的回来了,不信你去她的卧房看看,她躺在你亲手为她铺好的锦被里面睡得正香呢!”

      “可太好了,阿弥陀佛。”李氏双手合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都是沾了大伯兄的福祉,若不是他生前与沈氏交好结下因缘,我们南儿的病要谁来治呢?沈氏真真是南儿命中的救星,不知道要怎样报答他才好。”

      “这倒真不好说,沈氏意虑乖僻,非我等可以估摸,”江沅沉吟着答道,“不过往后日子还长,只盼有朝一日他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我们尽力效劳便是。”

      李氏点了点头,又道:“我对南儿再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她一生平平安安。”

      江沅走过去拥住李氏的肩膀,安抚她道:“南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程,有你这样为她惦念牵挂,就是她的福气,夫人,这些年你因为南儿寝食难安,耗尽了心神,现在她毫发未损地回来了,你就只管安心吧!”

      李氏笑望着自己的夫君,只觉得如今一家团圆,自己心满意足,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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