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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月下泛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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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她是“走”,委实有些牵强,此人起先只是疾步跑出院门,出了院门之后,才捂着嘴抽噎起来。
齐王站在树影下的暗处,一动不动,等闲没有功夫的人根本发现不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只见那女子刚停下来哭了两声,背后又有脚步声,一个侍女提着一盏羊角灯笼追了出来。
“喏,你的灯笼!可别再把什么东西落在这里,闲着没事就来上蹿下跳的。我告诉你,我们小姐不像你们家那一位,我们可不是什么破落户,你说来串门子就能来串门子的!一本破书落在这儿了还巴巴儿地赶了来要,好像谁稀罕似的!听说你们家的二老爷,科举舞弊被杀了头?啧啧啧,王爷也真是心地宽厚,像你们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女儿,居然也能进王府!你别以为你们家那一位厚着脸皮进来了,就万事大吉了,让她趁早别做梦了!王爷是一时被她的皮相所惑,早晚看清楚她是个什么用也没有的废物!”临了还得胜地“哼”了一声。
那先跑出来的女子一把夺过灯笼,齐王这才借着灯笼看清她是夕月身边的贴身侍女。
灯笼的光并不强,蝉羽又故意将灯笼提的低,所以后面追出来的侍女并看不到她脸上的泪痕,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她声音冷傲地道:“我一向敬魏小姐是世家千金,想不到府上也有如你这般刁奴!妄论主子是大罪,可打三十大板,这可是大周律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这里可不是你魏家,既然客居在此,魏小姐算半个主子,我们小姐也算半个主子,你一介婢女以下犯上,我告到王妃跟前去,想来王妃也自有公断!”
后来追出来的侍女不想她竟搬出了王妃,一时也有些心虚,慌慌张张地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曾以下犯上?带着你的破书快走吧,不得在此喧哗,惊扰了我们小姐你可担不起这罪责!我们家老爷于王府可是有功之人,我们小姐身份尊贵,岂是他人可比?!”说到最后不由微微又有些得意之色。
齐王听得暗暗皱眉,细细一想,才知道这个“我们家老爷于王府可是有功之人”是什么意思,冷冷一笑。
蝉羽亦是冷冷一笑:“从刚才我一进芳莲居到现在,总共也不曾说了几句话,一直是你在说,不知你可是戏班子出身?唱念做打倒是很熟练,你们小姐平日在家估计也不会无聊。”
魏芳莲的侍女几乎不曾气死,正要骂她,她施施然转身就走,不冷不热地撂下一句:“你再喊,就要惊扰到你们小姐了,你们小姐身份尊贵,惊扰了你们小姐你可担不起这罪责。”
那侍女被她拿自己的话一堵,顿时气得剁脚,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噎在那里半晌,气咻咻地回头进了院子,关了门。
齐王见她们散了,才从暗处走出来,悠悠往前行。一路走到平日里泊着采莲船的渡口,见一个纤弱身影蹑手蹑脚踏上了船板,不由心中奇怪,紧走了几步上前,就着月光细看,才发现竟是夕月。
月光下的夕月穿了一件蜜合色蜀锦光面诃子,外罩一件霜色香云纱曳地长袍,袍角处绣着疏疏几枝水仙花,头发松松挽着垂云髻,通身只在耳朵上戴着两粒垂珠耳珰,再无别的首饰,倒越显得素净可爱。只见她四顾无人,才轻手轻脚解了系舟的绳子,撑着篙跳上了船,动作虽略有笨拙,倒也让她顺利踏了上去。
齐王见她踏上了船,手忙脚乱地稳住船身,样子十分有趣,一时竟也起了玩心,大步从树荫下走了出去问道:“苏小姐要去哪儿?”
这一声几乎不曾把夕月吓得掉进湖里。好不容易稳住了船身抬头看时,见是齐王,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有些发白:“殿下怎会在此?”
齐王失笑:“这是我家,我不在这里还能去哪?”
夕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说了可笑的话,脸颊又红了起来:“我的意思是,殿下不是在苓华殿么?”
“哦,今夜月色不错,出来走走。”齐王嘴上说话,脚下也没闲着,三两步走过去,也跳上了船。那船本来就不大,一下子上来两个人,吃水更深,晃了一晃,夕月身形一歪,齐王很好心地扶了她一把。隔着那香云纱的外袍,都能感觉到她雪肤柔滑,肌骨匀称的手臂,不由想到:看着瘦,想不到并不干瘪。眼光差点就向她胸前飘过去,自觉太过孟浪,怕吓坏了佳人,忙又撇开目光去拿夕月手中的竹篙。
夕月呆呆任他把篙取走,才后知后觉地问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齐王好笑地看着她:“坐下。”
“什么?”夕月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坐下。我要下篙了,你坐下才不容易摔倒。”齐王笑着好脾气地答道。
夕月见他如此也不再说什么,依言坐下,齐王果然将篙轻轻在岸上一点,小舟便载着他们离了岸。
湖中多值莲荷,此时正是花季,齐王一边撑篙,一边还向夕月介绍着船边掠过的荷花的品种。夕月惊讶地发现,原来齐王还真的是一个风雅的人,白仙子、文君拂尘、星空牡丹、赛锦、披针粉,他都如数家珍,甚至连暹罗进贡的白花观音莲他都弄回来种在了湖里。
齐王介绍了一会花儿,才不经意地问夕月道:“今日地官赦罪,人们都不在晚间出门,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来游湖?不害怕么?”
一句话触动夕月心事,夕月抬头看着齐王。月光下他眉目如画,一头乌发散散系在身后,眸中如映波光,璀璨如星,意气风发,一如舞月楼那些坐谈诗词,谈经论道的文人书生,哪儿有一点杀兄轼弟,野心勃勃的模样?
她不禁轻声反问道:“那你呢?你害怕吗?”
她直接称呼“你”而不是“殿下”,好像二人是很熟悉的关系,齐王有瞬间的怔愣:“我怎么会害怕?”随即又笑道:“老人家都说,战场上下来的人,手中人命多,身上的煞气重,普通的鬼怪根本不敢靠近。”
夕月低下头去,轻轻重复道:“你害怕过吗?”
齐王却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停了手中的篙,也坐了下来,任小舟停在湖心,自己则摘了一片荷叶,淡淡笑道:“怕过的。”
夕月微微侧头看向他,他看着夕月的眼睛微笑道:“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还只有九岁。我的兄弟们还在书房里读书,我却已经被丢到战场上杀人了。父皇告诉我,大周需要一个骁勇善战的人来保护,这个人必须姓明。”
他索性向后倚在了船尾,双手枕在了脑后:“所以我就去了。到了战场上我才知道,原来书里写的战争,并不是它本来的模样,真正的战争是恐惧的,这种恐惧无法言说。看到血流漂杵和听说血流漂杵,完全是两个概念。厮杀时对手那种你死我活的狠戾眼神,可能会使你在无数个夜晚的梦中惊醒,一身冷汗,那是死亡。大战之后整个战场充溢着血腥的恶臭,我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为了不死,我也在拼命制造着死亡,这认知一度使我几近崩溃,那时候,我真的害怕过。”
他把玩着手中的荷叶,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事不关己的往事,夕月垂眸静静聆听,心中不由想道:正因他受的苦比他的兄弟们都多,他才会更懂得坚忍地走自己的路,不受任何人的干扰,只奔袭最后那个目标吧。他从战场上学会的残酷法则,比他那些锦衣玉食的兄弟们从书本上学会的东西,实用千百倍。
齐王见夕月不说话,忽然笑道:“你不觉得我小小年纪历此浩劫很可怜吗?”
夕月闻言看向他:“我为殿下庆幸。”
齐王一愣:“庆幸?”
夕月点点头。
齐王皱眉坐了起来:“何幸之有?”
夕月也学他摘了一片荷叶在手把玩,嗅着荷叶的清香,缓缓说道:“若非如此,哪儿有少年英雄的齐王?梅花香自苦寒来,受何等委屈,成何等样人。”
“受何等委屈,成何等样人?这话倒是新鲜。”齐王喃喃道。
夕月微微一笑:“更何况,若皇上选中的不是殿下,只怕殿下更会坐立难安吧。”
齐王目光如炬看向夕月,夕月不惊不惧,淡然微笑着面对他审视的目光,齐王盯着她看了一息,淡声说道:“你倒是放肆起来了。”
夕月微笑低头:“是我逾越了。”
齐王却问道:“你今日为何独自出来?连一个侍女也不带,虽说是在内宅,可若有个什么万一,你怎么办?”
夕月淡淡笑着看向天上的月亮:“我二叔父最喜欢莲花,尤其喜欢青莲,他总说青莲最是有傲骨,读书人都应当像它。今日是他的忌日,我想来采几朵青莲回去拜祭他。”
齐王挑起眉毛:“你的二叔父不就是那个因科场舞弊案而死的苏仁靖?”
夕月目光如水,定定看向齐王,眸色深沉,语气温柔却极其坚定:“他绝不会参与舞弊。”
齐王点点头道:“若说出读书人当像青莲一样有傲骨,倒像是个书呆子,书呆子是不屑于舞弊的。”
夕月哭笑不得:“这是气节,怎么是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