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星星》重星

3、（三）

　　“知道吗？人总是要死的，能将人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东西永远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可以推迟人死亡时间的东西而已。”
　　非烟临走时留下了这句话给我，和以前一样，他说话的用意我还是弄不明白，他说的话，总是那么令人费解。我在沙发上坐下，窗外漆黑一片，现在，连白色的雪我都看不到了，但我知道，它们还在那里，没有融化。游离间，我的视线又飘到了非烟带来的食物上面，我不明白，为什么非烟会将食物带来予我。我也没有去碰它，只是拿从自己的行李袋拿出的饼干充了饥。饼干脆脆的，咬在嘴里的感觉很好，我吃了一盒又一盒，直到发现再没了满盒子我才苦笑着罢手。即使如此，我仍感觉肚子里面空空如也。一时之间，我又变得无事可做。大概是屋子太安静了，非烟的话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是呢，从你瞳孔的颜色开始改变的那天开始我便知道了。你忘记了，那本介绍隐形眼镜的宣传册还是我拿给你的呢。”
　　手摸上眼睛，触到眼睫毛时便整个覆上。隐形眼镜吗？我都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去照过镜子，这些年就连戴眼镜时都不敢去接触镜子，更是不会知道自己眼睛的颜色究竟转变成什么模样了。靠在沙发上，我的手迟迟没有拿下来。
　　“其实也是想知道的呢。”我不自觉地呢喃出声，放出一个自嘲的笑，我终于站起了身子。
　　非烟和我的房间摆设还是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我慢慢的走向书桌旁，缓缓地拿起那面向下铺着的镜子放好，弯腰，将蜡烛移过来，靠近，我缓缓的摘下黑色的隐形眼镜，抬起头，里面一双银灰色的眼睛猛地迎向我，“突”地倒退一步，镜中的人满脸的惊恐模样。那双眸子的颜色，是一种略带透明的银灰，冰冷，又充满绝望。呆呆地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我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记得第一次发现自己瞳孔的颜色变得与前不一样时，我也只是发现它的颜色稍微变淡了些，只是偏灰而已，却没有想到如今的它们居然会变成这般。这是没有道理的，没有哪一个人的眼睛会在年少时自动变掉颜色。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无从寻找答案，但我肯定，我也是从娘胎里出来的，这一点不可置否。大概是变异吧，我能轻松地这样对自己说，但能这样轻松地对别人说吗？源于本能的恐惧，那时就连非烟我都瞒住了。
　　“呐，星，我们房门外橘子树下的垃圾堆里有隐形眼镜的盒子呢！”
　　那时刚放学的非烟几乎是一进门就这样对我说，兴奋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啊？怎么可能！”我心虚的提高音量，眼睛却不敢对上他的。当时我心里很慌张，因为虽然我经常犯迷糊，但这一次我明明记得自己有特地把那个盒子往下掩的，只能说，我真的不聪明。
　　大概是一个人的时候，大脑就会变得很闲，胡思乱想的空间变多了，因此脑子由不得我控制的自己在转动着，于是回忆的镜头又转到了下一个画面。
　　“非烟、连星，你们下来！”
　　当时我刚回答完非烟，外面就传来了母亲的叫声。
　　“哎！”我们同时应着，同时朝屋外冲去。
　　“我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放在我衣服口袋里的钱？”
　　一看到我们，母亲便问。
　　“没有。”非烟答。
　　“没有。”我也答，只是不敢抬起头。
　　“那是我明天要进城买农药的钱，你们真的没看见吗？”
　　“恩。”
　　“怪事了，这房间里又没有别人进来。”母亲嗫嚅着，目光却一刻也不离我们。
　　“问问噬云他们吧，或许他们有看到。”非烟这样向母亲建议。
　　“他们不是从昨天开始就寄宿吗？钱是我昨天下午才放进去的。”
　　说着这话的母亲有些焦急。我们家是城郊的菜农，因为害虫的原因，母亲早在前几天就和父亲商量好了要进城买农药的，只是有些事耽搁了。家里并不宽裕，买农药什么的钱平时都是计划好花的，否则日常的开销都困难。
　　“你们真的没看见吗？”母亲又问。
　　很久很久，我们都没有人承认。直到晚上吃饭间，我才开始动摇，母亲那焦灼的模样和疲惫的身影，还有那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让我坐立难安。钱是我拿走的，拿去配隐形眼镜了，至于当时为什么会拿，我也说不清具体的原因，大概只是基于一种原始的欲望吧，因为想要，所以就拿了，做了这事的我，忘记了去想将要承担的后果。
　　“是、是我拿的！”
　　终于，我说了。在周围震惊却又了然的目光当中，我大声地将事实说了出来。
　　“我就说，只能是你！”母亲边说边站起来，“说，你拿到哪儿去？去干什么了？！还有没有剩？”
　　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我放弃了回答，什么借口都掐在喉咙里，我等待着母亲手里棍棒的降落。最后，母亲打累了，扔下棍子，我还是固执地保持着沉默。非烟站在一旁，一直默默的看着。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认死理呢。”
　　睡眼朦胧中，我听到母亲这样在我床前说着。她的手攥着什么在我的身体上擦拭着，我闻到了药水的味道。鼻子有些酸，但是我恁是压抑着没有做出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那么过去，可是第二天里，在大伯家的厨房外，我如坠冰窖。我不明白，为什么晚上那么温柔的为我擦拭着伤口与淤青的母亲会在别人面前若无其事的聊起我所犯下的过错。
　　“啊，他最后还是承认了，呵呵。”母亲这样说着，言语里透露着难掩的欣慰。
　　“是啊，能知错就改就是好的。孩子嘛，总是会犯点错。”这是婶婶们的附和声。
　　“被我打得死了去，哎，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母亲继续喃喃着。
　　“对，就该如此，小孩子犯了错就该惩罚，否则以后还会再犯。”婶婶们继续附和着，声音也越来越大。
　　我听不下去了，一路跑进自己的房间里，不顾非烟的诧异将他一把拖出房门，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住，非烟在外敲门我也不理，门内，我眼泪哗哗的流下，止都止不住。我是男子汉，我讨厌流泪，但内心的羞耻感折磨着我，逼得我直想逃亡，于是那个下午我哪里也没去，就关在房间里一个下午，直到非烟忍无可忍的拿钥匙开门进来将我拖了出去，我才开始止住哭泣。
　　“笨蛋！你以为你这个样子就会有人同情你了吗？别哭了，这样只会惹人笑话。”非烟说完拥住我，柔声道：“以后别做这样的事了，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然而睡一觉也并不好，当我第二天去找霍欢时，才走进他的房间，伯母便立刻跟着走进来笑着说：“啊，去吧，去吧，你们去外面玩。”
　　去找清明堂妹，六婶明明不在的，却在我踏入她房间的一刻立马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也是笑容满面的说道：“哎呀，刚刚好我要做点事，你们玩什么到外边玩去，只是清明要记得早回来做饭。”
　　我以为，只是仅此而已，可是我又错了。在又一个新的学期开始时，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但是在一个睡眼朦胧的早晨，从不早起的小堂妹清水却突然地出现在我们家里。她一进来便什么也不说的开始在我家每一个角落的查找。我妈问：“清水，你找什么呢？”她说：“找文具盒。”
　　“找文具盒到我家来找干什么？”噬云问。
　　“我妈叫我来这找找。”说完，她扭过头来看了正在打哈欠的我一眼。
　　即使我再迟钝，但这一眼我还是懂了，当时心里有什么感想我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自己当时张大了嘴巴，而家里的人也无人再说话，都各做各的事去了，除了非烟。他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看着，终于在快要吃早饭时他爆发了。
　　“够了没有？要找东西回自己家找去！我们这没有！”
　　非烟大声吼着，并且直接将小堂妹拉了出去，我敢说自此前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一向温和的非烟发那么大的脾气。我不知道非烟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是对于我来讲，那一次的事情对我造成的伤害是不可忽视的，那一次的偷窃行为和其所造成的后果，成为了我一生的耻辱和伤痛。
　　我“呵呵”的笑出声来，没想到，过去了那么久的事情自己还能记得这么清楚，人的记忆真的很奇妙。

　　从睡梦中醒过来时，我为自己的一夜好眠感到不可思议，可能是因为坐了很久的火车太累了吧。这样的路……幸好火车还是通的。我笑了笑，起床穿衣，一切的过程那么简单。转身，我看到了桌上的镜子，出于一种想要确定什么的心理，我再次举起了它。这一次，我看清楚了，的确，镜中那瞳孔的颜色是呈略透明状的银灰色的，死寂的颜色，充满了冰冷的金属质感。我不语，将放在一边的隐形眼镜戴上，忽然就这么的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拉开久违的玻璃窗，外面的景色同昨天没什么区别，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正当我准备将窗户拉上时，却被窗外某处传来的嬉笑声吸引了去，那是孩子们的笑声。
　　拉开门，我朝着声源点走去，没错，是一大群的孩子，令我惊异的是非烟居然也在那里。我很难以想象非烟有一天会跟着一群小学生堆雪墙，但现在不远处的那个人确实是非烟。我在大树后呆呆地看着，看得久了，我便开始觉得那个站在那里和孩子们正玩得起劲的人不是非烟，而是我。
　　“呐，现在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好不好？”
　　非烟忽然停下来这样对孩子们说。
　　“好！”
　　“那么，现在我们就到那边那棵大树下去，那里的雪都被扫干净了，还有凳子呐。”
　　“好。”
　　孩子们声音清亮，我忽然很想问他们：“你们不冷吗？”看着他们朝我这边走来，我知道，躲已经来不及了，便只好走开，站到了另一边，当他们走到这时，我才发现非烟根本就没有看我一眼，那些孩子们有几个见过我的也在看了我一眼后便扭过了头去，只有那个叫子习的堂侄默默的盯着我看了好久。
　　“呵呵，开始讲了哦！从前……”
　　第一次发现，非烟的声音居然如此的适合讲故事，我也没有料到，他竟会给一群小不点讲那样的故事。他说——

　　从前，有一个寂寞的公主，她总是喜欢换着各种装扮在镜子前不停地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和表情，然后不停地问着镜中的自己：“漂亮吗？漂亮吧？你是最最了解我的美的人哦。”
　　这样的行为在她每一天的生活当中总要持续很久很久。于是久而久之，在某一天里，镜中也产生出了一个灵魂，一个与公主有着同样相貌的灵魂。
　　“嗨！你今天也很美哦。”
　　许久之后的某一天，镜中的灵魂终于向公主打了第一个招呼，向公主告知了自己的存在。然而……
　　“……你、你是谁？！”
　　震惊的公主用惊恐的神色望着镜中出现的另一个自己。
　　“我就是你啊。”
　　镜子里的人全然不顾惨白了一张脸的公主反而悠悠然地说道。
　　“可、可、可是……刚刚我们有在对话！！！”后面一句公主几乎是用吼的。
　　“是你创造了我，看，我们一模一样一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真的吗？”
　　或许是因为公主太寂寞了，于是她终于承认了镜中的灵魂。在以后的每一天夜里，公主都会镜中的灵魂倾吐着自己的心事，碰到什么问题也会找镜中的灵魂商量，公主仿佛不再寂寞。然后在过后的某一天里……
　　“镜子，我爱上了一个人。”公主望着镜子里的人，面色潮红的说道。
　　“……”
　　长久，镜子都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恩，高兴。”
　　许久，镜子这样回答。
　　“他说我们不可能的，他说我不知耻。”
　　又过了一些天，公主忽然跑到镜子的面前哭着说道。
　　“那个人，他是谁？”
　　沉默很久过后，镜子忽然问道。
　　“他是国王，我的王兄。”
　　“啊，傻瓜。”镜子说，语气无不宠溺，“你的爱，让他困扰啊。”
　　“可是，我还是喜欢他啊。”
　　“带他来见我吧。”
　　“为什么？”
　　“我帮你，因为……我有魔法呢。”镜子笑着说道。
　　“真的吗？”公主瞪大双眼惊讶地望着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几载的镜中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相信我吗？”
　　“啊，我……我信！”公主犹豫了下，接着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一样地大声回答。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这天公主疯狂地跑到镜子面前，看着镜中出现的人，公主的眸子里闪烁出被背叛的愤怒与伤痛。
　　“为什么？”公主问。
　　“……”
　　“为什么他下死命令要这块镜子？”
　　“……”
　　“我看见了，你明明在镜中，他却亲吻了你！”
　　“……”
　　“你为什么不说话？”公主大声地质问着。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就是我吗？”公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接着她俯身而泣。
　　“……啊，我是你。”终于，镜子答道，一片混乱的公主没有发现那言语里的空洞和悲哀。
　　“不，不是！你是怪物！是怪物！！！”
　　公主愣了半晌，接着却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吼叫着拼尽全身的力气提起身边的椅子朝着自己平时最宝贵的镜子砸去，“砰、啪”！镜子碎了一地，公主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抽痛起来，腥甜划过她的嘴角，她看到，在镜子碎片中的那个人看着自己，一脸的悲伤。
　　“我真的、是你啊，你……不要了吗？”
　　艳红的液体自镜中人的眼角滑落，苍白的嘴唇，她绝望的话语在屋内不停地回荡，不停地，一声接一声的穿入公主的耳朵里，渗进她的肌肤，刺入她的骨髓。但公主还是用颤抖的手重拾起椅子用尽全力地去把已经破碎的镜子敲得粉碎。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着，似乎在回应着公主的哀伤与寂寞。突然，“啪”的一声，公主的心脏迸裂了，音乐声响起，帷幕重重的落下……
　　“故事完了？”有小孩问。
　　“恩，完了。”
　　非烟回答着，扭过头来，后面一句却是朝着我问的，他问：“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