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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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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我的内心竟然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我环视了一眼四周,然后慢慢的走过去将桌上那放了八年的水往外处理掉,将自己的行李从沙发背后拖出来,我开始了对这个地方的打扫。
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不但灰尘厚重,且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湿之气。我小心翼翼地清扫着,目光无意中划过那仰躺在地的书本上,手中的动作不由得停下来,我伸手捡起那本册子,赫然发现那是一本画册,并且,那不是别人的,而是我自己的画册。曾经我一直找一直找都找不到,未曾想它却一直呆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等待着它的主人来重新发现它。
“原来在这啊……”我呢喃着,在盯着看了半晌后翻开了它。立时,大片大片的色彩呈现在我的眼前。
画册里,有青草地和溪流间旋转着的风车;有独立在蜿蜒泥巴路上依靠着参天大树的小木屋;有被蔬菜和瓜果牢牢攀沿住的篱笆;有在两墙之间小道的尽头连着蓝天露出一点头的稻田……然出现次数更多的则是夜幕下的星空——很美,一直以来我都这么认为,现在也还是如此。
“为什么那么喜欢星星?”
那时非烟总是这么问我。
一直没有告诉他,喜欢星星不是因为是星星,而是因为那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希望。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看见了流星,问父亲那是什么时,父亲便告诉我们那是流星。
“可以朝着它许愿的哦,很灵。”
父亲这样对我们说。或许父亲只是说说而已,但是,自此流星便成了我心目中神圣又美丽的东西,向流星许愿也成为了我的一种习惯。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种膜拜的行为竟延伸到了对每一颗星星的热爱,可以说,对我来讲,星星就代表着希望。这是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虽然后来越长大我便发现自己向流星许的愿望越难实现,尽管如此仍然没有改变我多年以来的信仰,流星的魔力始终留藏在我的心底,如迷雾般不肯散去。
将画册小心的放进行李袋,我收拾好垃圾打开房门去厨房拿畚斗,在踏出房门的一刹那稍稍迟疑了一下,我还是走了出去。
厨房在另一边,穿过堂屋就是,只是穿过去而已,我却觉得自己花的时间是那么地漫长。缓缓地推开厨房的门,当视线碰上立于墙边的那个碗橱时,我的心脏不可遏制的猛抽了下,接着双腿一软,我跪了下去,僵硬着双手立于身侧,我感觉到喉咙处有些甜腻的腥味,粘稠带腥的液体顺着嘴角滑落下来,我再一次跌入被自己所犯下的罪编织成的痛苦的深网里去。
“呼、呼”身后有喘息声,似乎来人是跑着来的,然而我没有回头去看。
“你回来啦。”
身后的人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成是叹息也不为过,我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声音一样惊恐的睁大了双眼。缓慢的脚步声在耳旁响起,身前有阴影将我笼罩住。他蹲下来,直直地望进我瞪大的眼睛里,说:“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星。”
我僵直着身体呆滞的保持着自己的姿势,不用回头我都知道此时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谁。“非烟。”我想这样喊,但喉咙都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知道吗?我曾无数次预想过我们重逢的镜头,却没想到……”
非烟站起来,他的声音是温和又平缓的,让人听不出丝毫的情绪。他转过身子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至于他的后半句,则因为我在看到他指上的戒指闪神间而忽略了。
“怎么了?”他转过身来问我,“你这爱发呆的个性还是不见改。”
自始至终他都在笑着,和以前一样,眯起的眼睛,里面蕴藏的东西我无从解读,因为他根本不会让人看清楚。只是在相处时给予我的那份温柔却令我该死的感到实在。
“你来这,是子习那个小鬼告诉我的,似乎,他对你很感兴趣啊。”
说完,非烟看向我,我诧异于他眼睛的全开,也看到了他眼底的厉色。这样的非烟,我只在八年前见过一次。然而,我仍然保持着沉默。
“我是不是也该恨你呢?毕竟,你是杀死我们父母的凶手,可是……”
非烟抬手去擦我嘴角的液体,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我愕然的瞪大眼睛看着他依然微笑的脸,喉结动了下,我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言语填不满心中的空白,尤其是感情,不是靠语言就能说得清楚的。只是你是我重要的……弟弟,我无心伤你,以后,你会明白的。”我依稀记起非烟以前对我说的这句话。
“非烟,你为什么跟霍欢……”年少的我说什么都是那么冲动,而当时非烟回给我的就是上面那句话。
“又在发呆了。”
非烟的声音传来,很是飘渺,但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站在逆光里的非烟很美,他的声音也如清风般温馨,就如同疗伤的圣药般能止住人伤口的炙痛,怪不得大家都说他是天使。不过,曾经非烟也的确是我的天使,守护天使。从小因为我的心直口快得罪了不少的人,也闯下了不少的祸,但最后被报复得次数最多的却反而是非烟,事后我才得知是非烟自己跑去冒充我的,记得有一次看到被打掉门牙的他朝我灿烂地笑着时我直想哭,然后就大骂他是笨蛋,接下来就好几个星期不理他,总是如此,循环反复。
从小,因为长相和经常被拿来比较的原因,我坚决反抗与非烟上同一所学校,父亲拿鞭子抽我时,非烟就上前来拦住父亲,说:“爸,我讨厌和他上一所学校。”
父亲是从来不会拒绝非烟的要求的,就这样,我如愿的上了另一所学校,后来便一直没再同非烟同过校,我是故意的,而非烟,他一直都知道。
“又神游了,这些年,你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幽幽的声音穿过我的耳膜,我抬起头,看向非烟,他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他表情的我却开始下意识的往后退。
“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哪怕就一句?”
非烟轻轻地问着,声音里竟夹杂了些许痛苦与乞求,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我没有发现那双看着我的眉目间那一闪即逝的苦涩。
“我想,或许,我也是恨你的。”许久,非烟突然说。
我身体猛地一震,看着非烟在我的沉默中走出去,他的背影很快消失了。良久,我感觉到指尖也开始哆嗦起来,如果有镜子,想必我会看到自己此时的脸——惨白无比,那是一种混杂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的颜色。
恍恍惚惚地回到先前充当客厅的房间,放下手中的畚斗,行李袋里的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喂,阿泷。”
“啊,啊,阿星,你这小子,这有一个消息,我告诉你,你可要撑着点啊。”
“恩,你说吧。”
“咱那事不成了。”
“你是说……公司办不成了吗?”我问,手有些拿不稳小小的手机。
“恩……”
“那么,那些钱……”
“打了水漂了。”
“这样……么?呵呵,算了吧。”我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对了,你那边钱还够用不?”
“啊,阿星你真是了解我!最近真是……有点紧,又发生了这种事情……”
“我这还有一些。记得以前给你拿去取钱的那张卡吗?我没有带回来放在老地方,你拿去吧,里面的钱也不多了,大概一、两千的样子。”
“啊,够了够了,反正年后我们还可以继续找工作。你身上呢?钱够了没?”
“恩,够了。”
“我算是看懂了,开公司做起来忒不容易,现在没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我发现这个社会越有钱的人,是越来越有钱,没钱的人,努力好久还是没钱,越穷是越难发展啊。你说,咱这穷人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我怕最后自己连老婆本都赚不到。”
“给自己点信心吧,大家一起努力,希望总是会有的。”
是啊,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希望。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出路,我愿意这样相信,也强迫自己这样相信着。
“啊,说的也是呢。”那边顿了顿,“对了,你呢?还打算继续在这边发展吗?”
“恩。”
“还做回平面设计吗?”
“呵呵,除了它,我一无所有。”
“嘁!说什么呢?少在那酸不拉叽的!”
“是!是!”我应着,心底里却仍在泛着酸。
“哎,其实,我说,这设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在学校时以为自己是个高材生,进了社会才发现自己原来处在最底层,所有的骄傲都没了!”
“呵呵,咱这又出现了一个愤青了呐。不论如何,自己选的路,你该相信自己的。”
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因为现实太过复杂,焦躁感太过强烈时我也想过换职业,做久了会产生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做平面设计这样的想法,可每次有别的机会让我离开这个职业时,心里又隐隐做痛——舍不得、还是舍不得。有时我会想,若是真的舍弃了设计,那我到底还会剩下些什么?关上手机,我朝着空荡荡的屋子问着自己。大概什么也不剩了吧,早在八年前,我便众叛亲离,那么多年,和我扯上关系的人,最后无一不因为我而受到伤害,于是我离开了,逃到了遥远的北方,后来遇见了阿泷,可是就连阿泷第一次被公司开除也是因为我,因为我的冲动而得罪了上司连累得他与我遭受了同样的惩罚。那时我问阿泷,为什么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不知道,一个人,连“家”都舍弃了,那么他还剩下什么?即使如此,我仍然停留在这里,没有离开,没有回那个家,只是在窗外烟花盛放时自虐性地享受着那份寂寞的快乐。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理解这种行为。从何时开始的呢?从何时开始就变成如此?我很清楚,自己坚持活着,也许是本能,也可能是为了赎罪,用自己一生的痛苦去赎那无心犯下却犯得最严重的罪。
“因为我们是兄弟啊。”
这样说着时,阿泷朝我笑着露出了他的那一口白牙,他的笑容灿烂得跟阳光有得一比,然而他不知道,因为他的那一声兄弟,我感觉自己又掉进了另一张网里。我一直在逃啊逃,论朋友我只有阿泷一个,我总想在一个新的地方寻求一新的开始,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感情的枷锁,我便可以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可是就像阿泷说的那样,没有谁是可以孤立着生存下去的。
天一点一点地黑下去,最后终于变成一块黑墨石,只有地上、屋顶、及树上的白雪还勉强能让人能看清楚。我站起来,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声提醒我,自己着实是饿了。我掏出裤兜里的打火机打燃火,接着从行李翻出蜡烛点上,再拿出袋装的泡面及一些干粮,望着这些东西,我不禁为阿泷的细心暗暗感动,若不是他把蜡烛和泡面等放进行李袋,我想自己恐怕今晚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死了。甚至,他连睡袋都替我装上了,我就想,自己的这行李怎么看起来就那么吓人。
我先将睡袋放到铺好的被窝,再蜷缩到睡袋里,这样的话,就算那放在柜中的被子八年未经日晒应该也没有关系了吧。
“砰”地一声,吓得我差点将手里的东西打翻,细听,我知道那是有人在放烟花。抬起头,我看到了窗外的烟花绚烂。那震耳的响声一下一下的冲击着我的心脏,有时甚至让我以为自己在下一秒就会崩溃。所以说,我最讨厌人放烟花了,阿泷却说我这是心理不平衡,我便歪过头问他:“阿泷,这烟花,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如果好看,为何我从未因它而兴奋过?相反,我居然会因它而触摸到蔓延过自己血液的悲伤。
“恩,好看,我喜欢。”阿泷这样回答我。
望向天际,始终,我都觉得星星的美远比过那带着震耳响声的烟花。
“那是因为,你不曾爱过。”阿泷说。
爱吗?阿泷,你又如何知道,我未曾爱过?霍欢的面容再次浮现在脑海。感情原本就是很微妙的东西,那条线也许在自己还没有发觉的时候就被什么东西给轻轻一扯,或者“啪”地一下,就断了。
走出房间,我要去厨房烧水,我知道那些柴火都还在。因为冰冻的关系,许多的高压电线,不止电线,连电线杆都断了许多。这里停电了,不止这里,整个中南部,几乎都在遭受着这样的灾难。年三十都没有电,烛光晚餐?这到底算是一种浪漫还是一种悲惨。
经过艰苦的奋斗,火终于是不负我望的在灶孔里燃烧起来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忘记了水这一个重要的问题。连管子都给冻炸了,哪来的自来水?地下水也早就不冒了,底下给冻住了。我手忙脚乱地将大铁锅重新端下来,真是麻烦呐。我站在原地思考了几秒,终于下定了决心灭了火,提了只桶往外走去。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长久不运动的关系吧,当我提着一大桶雪回到厨房时,我人都快虚脱了。将雪倒入锅中,我想,大概这一次要耗很多的柴了吧。
“你在吃什么?”
当我将面泡好时,出现在门口的声音令我手一松,“啪”!清脆的响声,碗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
熟悉的身影挡在了我的跟前,“开口跟我说话,有这么难吗?”来人轻声的问。
我依旧沉默着,站在面前的人身上熟悉的气味一点点的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我在其中溺得几乎无法呼吸。
“对不起。”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颤抖着嘴唇冒出来的,也不过这么一句。
“哎……”来人叹息着,忽然迎上来紧紧地拥住了我,“为什么……当年一声不响地就离开?”
“……”
“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哦,你为什么离开。”他紧紧地拥着我,手指几乎掐进我的肉里,“你想逃跑吧?”
他幽幽的声音悠地扎上我的心头,我猛地一震,随即,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崩塌了然后又回来了。
“真傻,逃开了,一切就结束了吗?背负着十字架的你,就不会痛苦了吗?
他的声音很缓,我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自体内被撕扯开来了,眼前是一片红色,我似乎又看到自家的叔叔伯伯和弟弟们大声地叫骂着:“你这个凶手!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不肖子!”大家都在骂着我,一声接一声,我越来越疯狂得摇着头——
“不!不要!!我不、我不是!我不是!!”
“看,傻瓜,你现在都还是这么痛苦。”很温柔的声音,一双手轻轻托起我的脸,“你哭了呢。”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朝我微笑着的人,我还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泪流满面。“非……非烟。”无意识地,我喃喃地叫着面前的人的名字。
“是我,我是非烟。你终于开口叫我了。”非烟的手圈上我的脖子,“其实我们一点都不像,连脸都是,把隐形眼镜脱去吧,那双眼睛,能让见到我们的人一眼就将你我区分开来,不是吗?星——”
我瞳孔猛地一缩,人也跟着清醒过来。“你、你知道?”慌乱中,我问,在这个人面前,我的脆弱永远无法隐藏。
“是呢,从你瞳孔的颜色开始改变的那天开始我便知道了。你忘记了,那本介绍隐形眼镜的宣传册还是我拿给你的呢。”
非烟的声音再度变为温和却不带情绪的,我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颤抖,原来这个人,他什么都已知道,我终于明白,在他的面前,我一直一直都是赤裸裸的。可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