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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青子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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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赵姐每次来上课的时候,总有一种女王驾到的气场。
四个语文课代表,一个帮她捧着作业本、一个拿着备课本和教师用书,一个拎着她那闪闪发光的手提包,还有一个忙着和她汇报前一天的作业上交情况。
这样招学生的喜爱,真的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何况赵姐的课确实是上得不错,一篇无聊的状物说明文也能被她延伸到各种科技小知识和新鲜小应用;而她最为擅长的古文诗词就更不必说,听来就恍如百家讲坛那样让人酣畅淋漓、欲罢不能。
赵姐捋了捋丝巾,扎紧袖口,用粉笔在黑板上行云流水写下三个大字:诗。三。首。
“今天我们先讲第一篇,曹操的《短歌行》。来,我先请个同学朗诵一遍……”
我正打开课本,准备记笔记,瞥见易阳倚着窗台像是要打盹的样子。我就用笔戳了戳他的背,他不满地朝我扔了个白眼,努力挺直身子。
他当然不会乖乖做笔记。只不过抓着那只水性笔,思忖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要如何把课本上的曹操涂改成《魔兽世界》里某个让他不爽的大怪了。
听说这家伙每天要偷偷花好几个小时打游戏。在家一定和父母斗智斗勇惯了,难怪平常反应机敏、奸诈狡猾的。
2.
开学一个月过去,我们六人学习小组的关系变得十分融洽。我和周周自然不必说,我和易阳竟然也好像有了一种奇怪的默契:他会很听我这个组长的话,而我则主动承担起监管他学习的任务。
可能这主要是因为赵姐实行操行分制度,根据每个学生的作业完成情况、班会参与程度等十个维度进行自评和□□统分,每周要以个人和小组为单位分别选出前三名。出于对荣誉的追崇以及对小组的维护,大部分同学都信心满满地自觉遵守。当然,易阳这样的家伙也不得不随大流,只能好好听我这个组长老大的话。
当然,我还有更重要的控制他的法宝。那就是我的作业。平心而论,我是不会把主动把作业借给任何人抄的,所以从小即便是周周都忍不住骂我太认死理。但是易阳这个不要脸的居然每次趁着课间操二十分钟偷我的作业来抄,还是后来不小心被发现的。
我记得那天数学老师说:“有的同学啊,抄作业都抄得不认真,一个好好的周长4π都能抄成47L,我就不点名了,自己反省反省啊!”
我听到文周周在前面扑哧一声笑了,我连忙小声问:“你笑什么呀?”
“易阳惹怒了大boss啊!”
没想到易阳很严肃地转过身来对我说:“老大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字也写得太乱了吧!你这不是害我吗!”
我那一刻才突然明白,这家伙为什么开学后不久就让他初中哥们、当时的卫生委员李浩向赵姐提议补增他为另一名卫生委员。当时我还想他这么桀骜不驯的主儿怎么也开始无事献殷勤了,搞半天为的是课间操时间以卫生督查为名躲避做操而在教室里抄作业啊!而且抄的还是我的作业啊!
这小子够精明哈!
更可气的是,这小子死不悔改。一周后的某天我因为痛经厉害,课间操请了假在教室里休息。易阳拿起我桌上收好的五份作业本,挑出两本又开始忙活。
我没好气地说:“怎么,你还敢抄我的啊!你不怕我准备两个版本故意害你吗?”
“所以大爷我学聪明了,我拿着你的和林子敬的一起参考,哈哈哈!”
“你不会直接抄他的呀!”
“那不行,他正确率太高,你这个还稍微正常点,我做人一向谦虚又真实嘛!”
Excuse me?你这也叫真实?!我简直要被这个人气死。
3.
赵姐的声音还在耳畔缭绕,我好不容易定了定神,继续写着笔记。
“这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易阳,你来解释一下。”
“呃,这个好像是《诗经》里的吧,我记得初中的时候说过,那个什么说人的衣服领子,说什么思念之情的。大概就是说男女之情的……”
“噢,在这里也是吗?”
“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当然不是!这里是说曹操思慕贤才的。”易阳脑筋转得快,虽然前一秒还在边瞎掰边找注释,后一秒就瞟到周周指着的辅导书的答案并迅速读出了。
“好,你坐下。嗯,这个,有的同学啊,不要一听古诗就梦周公了啊。这样吧,我们来讲点有趣的。最近卫视在演一个穿越剧叫《青青子衿》对吧,女主角和男主角还分别叫青青和子衿啊,大家有没有看了的啊?觉不觉得剧情很无厘头啊?”
“老师,我们作业太多啦,没有时间看电视啊!”同学们在下面起哄。
对于起哄这种事,易阳最喜欢了:“那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我们班的‘青青子衿’!王钦钦和林子敬啊!差个悠悠、差个我心,四个人就能出道了呀!两个人吗,大概就只能私底下玩玩啰!”
我转头一看,林子敬和王钦钦都是一脸莫名其妙然后转瞬惊慌失措的表情。我突然在想,易阳是在暗示些什么吗?难道这两个优等生真的有什么超乎寻常的关系?
我看了一眼周周,我们俩的眼里都燃烧着熊熊的八卦之火。
于是,我们班第一段绯闻,就在开学后一个月被易阳和赵姐联手炸了出来。
4.
每周班会都是我和班长陈铭的噩梦。
因为这些年国家日益重视素质教育的缘故,校团委规定每周的班会都必须配合统一主题进行班会活动。例如植树节我们要讲讲植树的好处、乱砍乱伐的坏处,讲讲自己的植树造林经历;五四青年节我们要观看青年楷模的演讲,谈一谈未来的梦想和憧憬。
为了应付校团委的检查,我和陈铭需要准备PPT,还要准备一些“托儿”在班会上发言——因为班会课时,大部分同学都在埋头写作业。赵姐就在教室后面默默看着,大概他是我俩唯一的观众;而我和陈铭常常只能在台上一唱一和、像在说二人转。
我还记得我跟易阳搭上话也是因为班会。
那是开学的第一个周五,高一各班在下午第三节班会时间统一以“未来展望”为目标喜迎新生、加强友谊。我和陈铭,说实话都是有点闷的人;所以我俩为主导炮制的班会,自然就是中规中矩的PPT展示、同学发言加一些从各大卫视偷学而来的互动游戏。
班会的氛围倒还不错,既有叽叽喳喳如文周周般活跃气氛的同学,也有乖巧腼腆如王钦钦般友好温柔的同学。不过,也有个别不安分的男生在教室后门窜进窜出,比如易阳同学。
我逮着个陈铭上台演独角戏的空隙,悄悄跑到后门张望。我发现易阳居然正站在隔壁三班的后门,看着他们玩游戏傻乐。他身旁还有李兆熊以及另外俩男生,似乎他们在嘉言念初中时就是同班好哥们。
我不忿地跑过去,站在他们仨背后幽幽地说:“怎么样,三班的节目精彩吧!”
易阳吓了一大跳,然后清了清嗓子,很平静地说:“精彩精彩,我们就是出来上厕所的。团支书同学,你不要误会啊……”
“我有什么好误会的,每个班风格不一样而已。”
“那我们还是比较适合这种风格的,你看看人家。实验班都这么搞笑这么活跃……”李兆熊在一旁开始拆我的台。
易阳捏了一下李兆熊:“呃,不是啊,我们马上就回教室了。”
我突然有些感动,觉得他好像能感受到我那脆弱的神经;但我仍旧得寸进尺:“那易阳同学你帮个忙呗,等会班长要让大家说说自己的梦想,你接个话呗!”
“嘿嘿,行,那我就随便说了啊……”
易阳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总是自带出场音效,可能是他之前在嘉言初中的哥儿们总爱给他当捧哏,也可能是因为“枪爷”的光荣经历让他迅速在男生中间树立了威望。我记得刚开学时,同学们大多害羞不敢举手回答问题,老师便总在花名册上挑那种名字简单好认的同学起来做替死鬼。易阳便是其中一个。我当然得以幸免于难。
他站起来也常常答不对老师的问题。本来嘛,老师也就是想引出接下来的知识点,并没有在意回答的好坏。但如果是我,就会害怕自己不够睿智的秘密被同学看穿;而易阳总是乐呵呵地随便说个答案,有一种敷衍,有一种随性。他的捧哏们也总在他被点到时幸灾乐祸,但从不对他答不上问题作出嘲讽或者鄙夷。
说实话,我羡慕他,羡慕他们。
我也想不这么认真,我也想能不能活得轻松自在。
“我的梦想呢,就是以后能够买下一个太平洋上的小岛屿。我可以在上面干各种事情啊,比如打打篮球、搞搞音乐、写写小说什么的,哎呀,当然,我得先挣够钱买岛啊!所以,现在要好好学习啊!对吧,老师?”
赵姐觉得好笑,但还是不住地点了点头。
那节班会课的结尾,赵姐给每个人发了一张调查问卷。上面的问题大概有这些:
“你觉得自己的性格是怎么样的?
你觉得自己最擅长什么?
你觉得班上现在哪几个同学和你最合得来?
……
你目标要考的大学是哪里?”
翟斯可,你要考哪里呢?
我当然想写下“北大”或者“清华”,但我也觉得这实在不够谦虚。赵姐看到了会怎么想呢?嘉言固然是省重点,但普通班的学生能考进北大清华的毕竟还是寥寥。
思虑再三,我决定给老师塑造一个更加谦虚的形象,于是我写下了“浙江大学”。
后来是我将全班的问卷统一交给赵姐的。赵姐直奔主题,快速将每一份问卷的最后一个问题扫视了一遍,我也就在一旁默默地跟着浏览。
“斯可啊,你真是谦虚,你可知道班上大部分同学填的都是清华北大啊,反倒是你和陈铭,填的是浙大、人大。你俩如果最高目标只是这样,我可第一个不同意啊!”
很多年后,我已经忘了其他同学当时写的答案是什么,也忘了他们后来究竟去了哪里。我只记得周周写的“没想好”,陈铭写的“中国人民大学”,还有易阳,他写的是——
浙。江。大。学。
那一刻,我觉得这人真的不谦虚。
但诧异的是,我突然开始怀疑所谓宿命、缘分和上帝是不是真的存在。
5.
高中同学里,有人让你很亲近,有人让你很依赖,有人让你很难堪。
比如,文周周是我任何时候都想靠近的港湾,她包容我的脆弱、舒缓我的敏感。
比如,陈铭在班级工作方面让我很是依赖,他会主动从赵姐那里揽下更繁重的活,会体谅地替我去开一些琐碎的团委会议。
而林子敬和王钦钦,现在则常常处于彼此难堪不已的境地。
老师们也不知怎么,慢慢转换了叫人答题的方式。比如那天上生物课,老师淼哥幽幽地说:“接下来这个细胞图,我要请两个人上来画啊,你们说请谁啊?”
“林子敬,林子敬!”
“王钦钦,王钦钦!”
两个人低着头上讲台匆匆画完,互不参考,互不交流,完全不像其他同学那样会通力合作、偷瞄对方的答案。空气里每一个分子都那么安静。
一来二去,淼哥好像看穿了些什么,居然每次喊课代表王钦钦回答一些难题时,都会忍不住偷瞄林子敬,让本来就内向的子敬常常忍不住面红耳赤的。
易阳每次都特别开心,跷二郎腿跟旁边看戏似的。我的同桌李兆熊也跟他一唱一和,就差自带喇叭在哪儿咋咋呼呼了。
淼哥说:“你们四班真是闹腾啊,全年级混世大魔王就是你们班啊。我每次带个PPT来上课都要被你们戏弄,什么课间给我改数据啊,什么对这我屏幕上的插图大放厥词啊,我的天啊,我现在来你们班上课我除了课本和备课本,什么都不敢带!”
不过淼哥这个人确实自带笑点,加上班里易阳、李兆熊、李浩他们几个爱逗笑的,四班教室常常像个小品相声专场。比如淼哥讲生物细胞吸水失水的过程时,李浩非得举个海绵的例子;淼哥反驳他:海绵是生物吗?李浩说:哈哈,那海绵宝宝总是了吧!淼哥简直要晕过去。
再比如淼哥想用实物来对比裸子植物和被子植物,结果前一天忘了找实验室老师要标本,便早上偷偷去嘉言的后花园拔了两株植物给我们做实物展示,结果我们非闹着说要去总务处状告淼哥破坏花草。
总之,四班就是这么让人哭笑不得。但我心里的小孩,好像在这里被一点点地褪去枷锁了。
就如此刻,我居然也会放下课本,对八卦展现出比学校和成绩更大的兴趣。我戳戳易阳:“喂,你知道什么关于子敬和王钦钦的内情啊,分享一下呗!”
他转过身来:“老大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要带领我们学习的啊!你怎么跟文周周她们一样八卦了?我不跟你说啊,等会带坏你了就不好了。”然后他狡黠地朝我同桌笑了笑。
我十分不满,跟同桌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下课你来告诉我吧。
结果李兆熊说,易阳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纯属瞎说过嘴瘾
大概王钦钦和林子敬真的就是普通同学吧。像我和易阳一样。
“真没劲。”文周周听我说完后,很是泄气,“怎么嘉言就不能有人上演一出青春高校浪漫爱情剧啦?”
6.
好些年后,我回母校看赵姐和淼哥他们,才知道当年我们的那点小心思根本没有能藏住。
淼哥说:“我们当年在办公室啊,最大的乐趣就是聊你们的八卦呀哈哈哈。什么哪两个人快成了啊,什么谁又快被谁掰直了呀,什么谁最近情绪低落估计是分手了啊。不过你们赵姐从来就不相信哪个谁是同性恋啊,一直坚持是单纯的友谊啊!”
赵姐接过话:“对,我现在还不完全相信呢!不过斯可啊,周琳上次回来看我了,还有个姑娘特别亲昵地跟着她,可黏糊了。我觉得吧,大概你们淼哥说的有几分在理了。”
我一直好奇而又不敢问的是:那你们觉得我和易阳,又是什么关系呢?
高一那年我们品读《红楼梦》节选,里边有一句——
“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记得赵姐在上面讲“真实与虚幻”、“梦境与现实”,而我脑子里却想的都是前一天的爆炸性发现:“青青子衿”好像真的在一起了。
被我们的闲言碎语和胡搅蛮缠生生凑在了一起!
因为我发现上完体育课后,王钦钦会很主动地把林子敬的杯子拿去饮水机接水,而林子敬也会等王钦钦来我这里收生物作业时才把作业交给我。
啊,这真是,大概算易阳办过的最好的一件事了吧!
一个月后我们班小范围调过一次座位,赵姐让青青子衿成了同桌,而把陈铭调到了我们组补上了子敬的位置。那时我们都私下里笑言赵姐太糊涂,让这对神仙眷侣得了大便宜;后来我才明白,以赵姐的细腻敏锐,她大概是故意这么干的。俗话说距离产生美,如果彼此坐得那么近、接触那么频繁,他们并不一定真正还能保持那种极致的仰慕之心。这也是为何大多夫妻会有七年之痒,会不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走完一生的原因所在。
我猜,赵姐也许还有另一个算盘。“青青子衿”毕竟都是很注重成绩的模范生,说不定他俩能够在成绩上相互勉励相互提携,能够更好地提升四班的整体成绩呢?
赵姐毕竟是赵姐,功力非凡、心思缜密。
不过她可能没有想到,这样的放任让我开始觉得,所谓早恋,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青春尽是雷区,我们跃跃欲试。
7.
作为组长,我自然承担了提携本组后进生的职责。
一个文周周,一个李兆熊。
一个数理化巨差,一个文史哲巨差。
周周是我的好闺蜜,所以我对她的求助从来都有求必应。当然,抄作业除外——正所谓授人以“渔”而不授人以“鱼”嘛!
但李兆熊我就爱理不理的了。我心想,反正他是计算机竞赛生,父亲还是复旦的教授,怎么着也不会成为失学儿童的。再说了,周周是真的基础不好学不懂,而李兆熊只是偏科不想学而已。
人家就不爱学文史哲,老师能拿他怎么办?
所以我常常和李兆熊说:“熊哥你就放弃吧,高二分科后你就解脱了啊!”
有一天,我照常敷衍他。熊哥终于叹口气,拍着易阳说:“哥们你看,我同桌、我们组老大、我们班团支书,居然就是这么不负责任地撂挑子的!”
所以第二天,我专门从班上的图书角搬来了一本厚实的《现代汉语词典》,重重地拍在熊哥的桌子上。
“来来来,让翟老师教你认字啊!”
“我的天,你带块这么厚的板砖,想杀猪啊?”
“对啊,杀你这只猪啊!咦,话说,你知道‘猪’这个字有几种表达方法吗?”
“……”
“猪,彘,豚,豕。”
“……”
“你知道它们都有什么区别吗?喏,这个是大猪,这个是小猪,这个……”
“拜托,你以为自己孔乙己啊!你知道‘茴’的四种写法吗?哎呀,小小年纪不要这么迂腐啊……”
“你说什么?”我突然有点生气了,下意识地拿起桌上那块“板砖”。
“我……”
在一旁看戏的易阳突然打断了李兆熊,大喝一声——
“喂,你别说了,你想死么?”
经典的蹙眉眯眼怒发冲冠造型再现江湖。
我突然愣在那里,火气全消。
“哇,哇,哇。不是吧,易阳啊,你不是吧?”熊哥就是心宽,永远意识不到自己干了什么错事,“啧啧啧,易阳你要英雄救美啊?”
“救个屁,你快要被某人拍死了你不知道啊?”
我放下手里的字典,白了他俩各一眼,去走廊找周琳聊天去了。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周琳聊了什么,只记得当时我的心里像是爬过了一只小虫。
它颠簸着,它试探着。它不知道刚刚那份异样的温暖是不是为它而定制,还是说自己只是恰好路过了一片共有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