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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何夕(十六) ...

  •   东华轻抚指环上的赤色琉璃,褒奖道:“做得好。”
      原来,东华早已命赤璃去请“人证”,钟离允是见过赤璃的,自然会来。小侯爷这几日正揪着钟离允抓人,当下也便跟了来。
      东华一壁厢在院子里套话,钟离允等人一壁厢在院外听墙根。因此处偏僻,巷子里本就只有三两户人家,俞生家又远远的在巷尾,故而他敢旁若无人的说笑,肆无忌惮的行凶。
      俞生抬起头看见来人,只一瞬,复又变成了平日里笑脸迎人的俞生。他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彬彬有礼的迎上去:“几位大人,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钟离允对他不假辞色:“本官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你已身负两命,如今还想杀人灭口,拿下!”
      “慢着!”俞生指了指东华,面不改色,“分明是这位公子来我家中偷窃,我不与计较。他却不知廉耻,反而缠着我给他讲故事,到兴头上,他还抢词套我的话。大人,你们应当抓他才是。”
      钟离允厉声道:“强词夺理。”
      俞生目光闪了闪,又道:“大人仅凭几句故事之言就定罪,那,这位公子可是前两日当街从您眼皮底下溜走的,不知他可否洗脱了罪名?”
      东华叹了叹,不忍作出反驳,也不必作出反驳。这案子已有了眉目,只要顺藤摸瓜便可,让俞生伏法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旁的小侯爷却突然发了话:“钟离大人,这个人身上,如何会有我爹的信物和钱财?”
      钟离允道:“道长说,是他捡来的。”
      “果真这么巧?不妨一道带回去,协助查案。”
      钟离允面露迟疑之色:“这……”
      俞生笑里藏刀:“大人莫非要包庇这位公子?”
      钟离允道:“小侯爷,这位道长确实颇有修为,且这几日也蒙受了些许冤屈。不若这样,我来作保,将道长安置在我府上,待结了案,再放他走?”
      俞生冷笑道:“大人,你这……”
      钟离允喝道:“闭嘴!”
      小侯爷本也只要早些破案便可,钟离允又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便道:“随你。”
      东华按在赤色琉璃上的手缓缓放了下去,却抬眼看了看钟离允。虽说这般安排倒也不错,但他有些不解,钟离允今日怎的就突然对他这么好?他可不信只是因为自己蒙受了所谓的冤屈。
      直到进了钟离允的府上,钟离允摒去左右,才有些激动的告诉东华:“在杨府时,那位天士的卦果真灵验,昨日那个人带了信儿来,说是三日后会来我府上。”
      东华听了毫不意外,只是客套的笑道:“那便恭喜大人了。”
      又听钟离允道:“我待要备上花红酒礼前去道谢,只是章台街……”
      东华忙道:“那位天士向来清修,不喜人打扰,也不愿透露行踪,故而让贫道那般浑说……哦,那位天士是东华帝君的传人,大人若是诚心要谢,得空给东华帝君多上些供奉即可。”司命星君,且让本上仙占你个便宜,实在是本上仙在下界的香火越发不如百忍了。
      这一夜在钟离允府上的客房安置,又有赤璃服侍,东华大神恍如回到了东极紫府洲上,睡得十分安稳。
      次日,临近正午,东华吩咐厨房做了一样饭菜带上,唤上钟离允,二人直奔大牢而去。
      这是东华第二次来到京兆尹大牢,但比之上次,心境分外不同。他看见俞生头发已有些蓬乱,本是双眼无神,面色颓然,但看见有人来到,眸子顿时亮起来。
      东华提着食盒,隔着栅栏向里道:“俞先生,钟离大人押着我来给你送饭了。”
      俞生在看清来人后,兴趣缺缺的继续靠在墙角,“有趣,公子竟会来给我送饭。”
      东华打开食盒,露出盒子里的两碗饭。“俞先生不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俞生道:“便给我带来龙肝凤髓,我也没胃口。”
      东华将两碗饭端出,从栅栏底下塞过去,边道:“我记得俞先生那故事里,小和尚昏倒在街头,别人给他喂的米粥打了鸡蛋花,再佐以鸡汤,当时觉得十分诱人。今日也试着做来尝尝,果然不错,便给先生也捎来一些。”
      俞生在听见东华说到“米粥打了鸡蛋花”时,已经起身,踉踉跄跄走过来,东华话音方落,俞生便俯下身,将那碗粘稠的米粥端在手里,而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东华。
      东华温和的道:“先生尝尝看,比当年的味道如何?”
      俞生有些气急败坏:“你是来讽刺我,暗喻我现在和当年一样只能靠人施舍苟活么!”他将手中的碗高高举起,便要砸落在地。
      “且住!”东华忙制止道,“俞先生可否想过,砸了这一碗,也许今后再也吃不到了。”
      俞生缓缓垂下手,定定的看着碗中金银二色。地上另一碗是鸡汤,汤里满满的堆着鸡肉,缕缕热气裹着香味飘进鼻子里。僵持了片时,许是真的饿了,他忽的跪坐在地上,拿起筷子,开始毫无形象的狼吞虎咽。
      东华看了片刻,转而面对墙壁上透着天光的小孔,缓缓道:“我来不为讽刺先生,只想提醒先生两句。从前无论到何种境地,总有一碗米粥相救。但私以为,兜兜转转一条路,似乎是先生自己走绝的。”
      正在埋头吞咽的俞生,肩膀倏然微微发颤,他极快的撂下碗,而后将脸埋在地上。指甲牢牢抠在地缝里,手背上暴起数根青筋。
      良久,一个物件骤然从栅栏里丢出,磕在墙上发出响亮的金属声。落地,又是一声,而后滚落到那一小片日头底下。
      东华不知该定论俞生是鲁钝还是倒霉。今生意外躲过命局,本可安度一世,却抹不开那可笑的执念,一心要杀镇远侯。好容易出来个夏非满来搭救,却还是执意痛下杀手,这下倒好,扯了本上仙进来,惹得天界插手。
      哪怕他中间收敛一次,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
      可若能一早知道这许多,他也不是一介凡人了。
      东华拎着食盒出了大牢,钟离允便迎上来:“他可愿认罪?”
      东华摊开手,掌心托着一枚斑驳而光洁的铜钱。
      光洁是因为被人在手里摩挲的时间长了,磨去了铜绿锈迹。
      斑驳,则是上面盘踞着许多划痕,好像是日积月累指甲抠的,已盖住上面纹的字了。
      东华点点头:“明日即可提审。”
      谁知,还不到提审之时,便听狱卒慌慌张张的来报,说大牢里有邪物闹将起来。
      彼时是二更天,各人都已睡下。慌得赶紧穿了衣物,摸黑来到大牢。
      东华见着大牢里的“邪物”,并不吃惊,友善的颔首:“小友,才小别半日,便又相见了。”
      夏非满正在与一道青光缠斗,无暇分神,只沉声应道:“帝君为何不放过俞生。”
      “不是本……”东华四下看了看,改口道,“不是我不放过,而是俞生杀了人理当伏法。他已有了认罪之意,你何苦又寻过来。”
      “我已将尸体的死状伪装成水魅的手法,就不能将错就错?”
      “你的确伪装的很好,可毕竟已查出真凶,当还死者一个说法。要知道,他手里可有两条人命。”
      “反正人死了还可以投胎,便杀了又如何?”
      东华听得直皱眉,深觉玄天改造魔族之路仍是任重道远。抬起手,对指环上的赤璃道:“除了钟离允和俞生,在场其他人全都使个昏睡诀。”今日怕是要夜审,既然牵扯进了仙魔,那便不可有太多等闲之人,留个犯人与证人即可。
      一道红色光晕缓缓散开,沾者即倒地呼呼大睡,不多时吵吵嚷嚷的京兆尹大牢便清净了。
      东华又道:“青阳你先停手,现身吧。”
      与夏非满缠斗的青光,顿时飘至东华身侧变作青阳,俯首对东华道:“属下谨遵君上嘱咐跟了这魔人一日,见他打倒狱卒进来劫囚,方才现身拦他。未曾想这魔人身手修为了得,一时拿他不住。”
      东华对他道:“这一日辛苦了,你已做得很好。”
      青阳又施了一礼,方才侍立一旁。
      东华转而对夏非满淡淡道:“本上仙不知你魔境是怎样个章法。但三界次序若能肆意违背,那岂非天下大乱?人生在世,没个法度纲常约束,又与魔境何异?”
      夏非满直视东华道:“又是魔境。魔境再不好,也是魔境的事,无需帝君说嘴。”
      对他的出言不逊,东华微笑以待:“小友曾说玄天去魔境后,广开民智,传文授字,教你们识得礼仪。你可知这些便是三界精粹?你们学了三界多少东西,吃了三界多少好处,这些姑且不论。但如今,你们自己都对魔境原本的样子厌恶至极,还不许他人引以为戒么?”
      夏非满一时语塞,对比魔境前后变迁,竟觉得东华说的十分在理。他转过头,俞生隔着栅栏向他观望,眸子里一点残星未灭。
      东华怕夏非满再闹起来,讲完道理便立刻道:“先将他拿下。”
      青阳和赤璃瞬间上前,一边一个将还未回过神的夏非满制住,赤璃还嘀咕了一句:“早知道就带捆仙锁下来,也不必这么费劲。”
      俞生见了这阵仗,惊慌失措的叫了几声“神明”,便有些脱力的坐在地上。不过半个时辰,他便经历大起大落,已是心力交瘁。
      牢房里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稚嫩的声音:“到底发生了何事?”
      众人看时,小侯爷已经满脸不耐的走了进来。一看见牢房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堆狱卒,他便变了脸色。又见青阳和赤璃制住了夏非满,便皱眉问钟离允:“钟离大人,这是什么情况?这帮古怪之人又是谁?”
      钟离允从听见东华自称“本上仙”起,已经瞠目结舌,做了木头桩子好一阵子。此时他寻思了片刻,发现无从说起,勉强道:“事情复杂……容日后再解释。”
      俞生看见小侯爷进来,原本死寂的脸上出现一点异样之色,他眉眼缓缓弯起来:“小侯爷,小民可否斗胆打听一件事情。”
      这囚犯是在垂死挣扎?小侯爷有些诧异,下意识的点了头。
      其实不单小侯爷,在场所有人都是不解他为何忽然这样问。
      俞生笑意渐深:“敢问令堂在令尊那里,不大受宠吧?”
      小侯爷勃然大怒,厉声斥道:“你好大胆子!”
      俞生似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却没有再理会他,只对东华道:“公子那日听了李家少爷、张家小姐和王家公子的故事吧?”
      东华反问:“听了,与这案子有何关系?”
      俞生盘起双腿,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方才轻描淡写道:“关系大的不止一星半点,否则我师父怎会惹祸上身呢?镇远侯便是王家公子,我师父便是那个倒霉的江湖术士。”
      东华恍然点头:“原来如此,这么大的丑事,难怪镇远侯要除掉你师父。”这么说,镇远侯真正心仪之人是故事中“张家小姐”,怪不得俞生会恶意的问小侯爷这么一句……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靠伤害别人,来稍稍减轻自己的愤懑。
      俞生蓬头垢面,衣衫污浊,那一双眉眼却弯如天上半月,这样的一张笑脸十分博人好感。他对夏非满道:“神明,你不用管我,我这回是真的活不成了。”
      夏非满不甘心,又开始挣扎。忽然赤璃咂了下嘴道:“神明?你好好看看你的神明吧。”说罢将手往夏非满天灵盖上一按。
      东华一句“赤璃住手”才出口一半,就听到一声痛苦的咆哮,夏非满已被赤璃逼回了原型。
      一只如狮虎般大小的山猫儿,瞪着赤红色的双瞳,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小侯爷蓦然惊叫一声,待东华看他时,他已经软绵绵瘫在地上。连钟离允都目光一凛,连退数步。
      俞生也变了脸色,但明显不是害怕。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只山猫儿,良久,颤声道:“小……小满?”
      山猫儿尾巴甩了一下,继而垂下眼皮,算是默认。
      东华暗道,一向奉若神明的人,竟然是从前自己养的宠物,怕是换谁,都接受不了吧?
      忽听的俞生疯疯癫癫笑了起来,攥紧拳头大力捶着牢门,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东华讶然道:“俞先生,你这是为何?”纵然接受不了自己的神明是只山猫儿,也不至于崩溃至此吧?
      俞生视周遭空无一物,他狂笑着捶了半天,手上已经渗出了血。再抬起头,脸上已经有了两道泪痕,他又哭又笑的道:“师父——师父啊——”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他发疯,牢里回荡着不知是笑声还是哭声的诡异声音,竟显得十分凄绝。
      东华渐渐有些不忍,想要上前制止他自残:“俞先生,你……”
      俞生却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迅速扑向一侧的墙壁。
      只听一声巨响,他在别人惊诧的目光中扑倒在稻草里。钟离允最先回过神,迅速走上前,隔着栅栏看了片刻,站起身道:“脑袋开花,断气了。”
      山猫儿哀嚎一声,趴在栅栏前,看着俞生迅速冷却的尸体,眼中慢慢蓄起一层薄雾。
      青阳忽然道:“属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东华此刻急需有人调和气氛,求之不得:“讲。”
      青阳道:“其实我在司命星君处,还看过纶巾术士的往生图,只是当时觉得不甚重要,便没有带下来。现在想来,有一处意义重大。”
      “哪一处?”
      青阳道:“这术士临死前煮了一锅肉,炉灶旁堆着一副毛皮,很像是……这魔人所化山猫儿的毛色,因此属下觉得……属下大胆猜测,俞生以为他师父将这山猫儿煮着吃了,故而才起了歹念。”
      一念之差,差的,竟是歹念。
      东华眉心动了动,低头看见山猫儿回头巴巴的望着自己,似是有话要说。便吩咐赤璃:“让他回复人形。”
      赤璃正在为方才的鲁莽抱愧,闻言毕恭毕敬的挪过去,往山猫儿的头上点了一下。
      夏非满恢复人形后,便紧紧地攥着拳头,片刻之后方才哑着声音道:“那日俞生一早便去了集市,说是师父在山里躲了几天,要下来吃顿好的,让他速速准备酒肉。而我接了尊上之命,即刻要回魔境,又不懂如何作别,无以为报。便去山上抓了一只灰狍子,剥干净扔在他家厨房里。这时我听见动静,看见一个男人进了院子,于是便直接离开了。我没注意……狍子和我本体的毛色,竟是相同的……”
      东华和颜悦色道:“想是本上仙看错了,小友有些难过?”
      夏非满诚实的点点头。
      东华问:“俞先生也是凡人,也会投胎。小友为何要难过?”
      夏非满目光一颤,看一眼俞生的尸体,将头抿了下去,道:“来世他就不记得我了,他也不再是我认识的这个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东华叹道:“因小友的出现,篡改了他的命数。他本该这一世为善,最后被恶人害死。来世投胎,他原定的本是个好命……一念之差,可惜了。”
      东华叹归叹,他没有不合时宜的道出心里的一点疑惑。纵然俞生一时激愤毒死师父,可事后他就没有发现那皮毛和骨肉并不属于一只山猫?是不敢去确认,还是不敢去承认,他自己会有看错的可能?后来将一切过往全都付诸刀子施加给镇远侯,将自身的痛苦归咎于那一枚铜钱。桩桩件件都交代了,唯独不愿提起山猫儿之事。
      在本上仙看来,俞生不过是一个不敢面对真相的可怜人罢了。
      诙谐的是,本上仙如今赖在凡间,与这可怜人自我麻痹之举,似乎是同出一辙。
      忽听夏非满嗫嚅道:“那他如今所为……来世,还会按这般轮回么?”
      东华微微摇头:“不能了。这一世他造了杀业,来世多半是要投入畜生道。”
      夏非满怔怔的道:“畜生道……不行!”他蓦然翻脸,抬起一掌劈碎栅栏。闪身进去,扶起俞生的尸身,抬手抚上他稀烂的额头。
      青阳也已经反应过来,极快的飞身上前:“放肆,竟敢抢魂魄!”
      东华赶紧道:“夏非满,不可一错再错!”
      夏非满手上吸着一半魂魄,赌气道:“反正下辈子也要任人宰割,还不如让我带回魔境,给他找个别的躯壳,总好过被天管,被天收!”魂魄的另一端已被青阳牢牢抓住。一沓叠影痛苦非常,发出一连串怪叫。
      青阳见夏非满言行决绝,不由也动了怒:“魔人无知,就是毁了这魂魄,也不能给你拿去胡作非为!”
      东华垂下眼睑,算是默许了。俞生怨念太深,带去魔界日后必成祸患。且此时夏非满又誓不甘休,倒真不如……
      青阳瞧见东华神色,便在手上注入灵力,魂魄的怪叫声骤然提高,而后,归于沉寂。
      夏非满瞪起眼睛,嘶声叫道:“你做了什么!”
      东华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道:“因为你不肯放手,你们两个扯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能审的快些,真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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