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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何夕(十五) ...

  •   次日,雨终是停了。
      东华大神便劳烦夏非满送他下山。因这几日在这个埋了阵法的山洞里住着,即便玄天无意窥视,他也是浑身不自在。且在山洞窝了这几日,又不曾换洗衣物,多亏有火堆烤着,否则身上早该发霉了。
      夏非满继续变成山猫儿,如来时一般驮起东华。
      数日的连阴雨使得山间十分泥泞,摸爬滚打下山之后,夏非满变回人形和东华站在一起,活脱脱便是两个泥人。二人走在官道上,南来北往的见了避之不及,生怕污了自己衣裳。
      即使当年斩杀妖魔无数,东华也潇洒的不曾在仙袍上溅过一滴血。而今浑身上下挑不出半点干净之处,还被路人各种嫌恶。东华从未如此狼狈过,尽管如此,他仍在心里宽慰自己:全是历练全是历练,随你们如何看待,本上仙自步履从容,便做泥人,也当是器宇轩昂的泥人。
      虽是这般自我嘲解,但总要解决燃眉之急。
      东华道:“我二人这副模样,怕是连客栈都进不了。当务之急,是设法去掉这身泥污。”言下之意,实则是敲打夏非满寻个客栈。
      不料夏非满却吃不透这层意思:“我的法力不够,换了尊上,只要袖子一挥这身上立马就一尘不染。不过,若是尊上在,就不用担心被天界那帮神仙发现,直接带您腾云驾雾,根本就沾不了半点泥星。”
      东华见他从昨日起,对玄天的崇敬之意大盛。在心里暗道,若是你家尊上在,怕是早被众仙一拥而上,两败俱伤了。再走几步可就真的进了城,这一身肮脏之气……你思念你家尊上,本上仙亦是无比思念青阳和赤璃。
      心里是这般情绪,却因正是用人之际,不得不顺着夏非满往下说:“话虽不差,可你家尊上远在魔境,眼下还需仰仗小友。”
      夏非满意味不明的看了东华一眼,道:“若帝君待尊上,比得上尊上待帝君的一半,也好了。”说罢,还叹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东华直在心里喊冤:本上仙何时对他不好了?他又何时对本上仙好了?屡屡前来添堵还差不多。碍于对方只是个魔境的后辈,只得紧走几步,跟上去好言好语的道:“本上仙听小友这话里暗藏玄机,有何隐情不妨直说。”
      夏非满摇摇头:“尊上会怪罪。”
      东华见他面露忌惮,不欲强人所难。只默默忖着日后若是有缘再见玄天,必定好好问问,到底他对自己是如何好法儿。
      夏非满突然停下。此处是一偏僻小巷,离街市约莫有五里之距。巷子前几棵白杨,笔直的排在两旁。巷尾是一家小院,虽旧却无破败之色。
      夏非满道:“这是俞生的住处,我可以借来烧水,供帝君沐浴。”
      东华侧目望过去,问:“你从山上下来,就计划好了要来他家?”
      夏非满点头:“正是,这几日下雨,有样东西我怕沾了雨水,于是暂放在俞生这里,今日想来取回。可帝君的手下好像盯上了俞生,若帝君跟着一道来,兴许他们会顾忌一些。”
      东华笑道:“想是小友对凡界知之甚少,不知这方方寸寸皆有山神土地。”
      夏非满生出了一点疑惑之色。
      东华又道:“小友还是想的太简单。其一,本上仙不会乖乖的给你当人质。其二,这几日你我的行踪他们全都探的到。之所以没有跟你动手,是因为本上仙还未发话。”
      夏非满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东华摆手笑道:“小友不必紧张,本上仙戏言而已。”
      虽然东华这么说,夏非满面色却毫无松懈,沉声道:“多谢帝君提点,我是不该大意。”说罢,使一口气吹开锁门,东华昂然而入,如同进自己仙府一般,跨过门槛。
      夏非满四下看了一看,将院门从外面再锁好,自己则穿墙而入。
      俞生的院子虽小,却石桌花圃,该有的一应俱全,十分干净雅致。因这几日天气不好,檐下晾着一杆衣物。
      夏非满指着那里道:“帝君沐浴后,可从中挑两件换上。”
      那些衣物柔软洁净,显见是精心洗过的,但颜色不甚鲜亮,应该被人穿过许多次了。东华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挪开。对同样是一身污泥的夏非满道:“那小友呢?”
      夏非满道:“我先烧水。”说罢便去水井边,引了一流清水至厨房灶上的大铁锅里,又在灶里填了柴,吹出一点火苗,哔哔剥剥烧起来。
      不多时,水便烧热,夏非满将浴桶仔细的清洗一遍,方才将热水倒在里面。
      东华早就迫不及待了。只听夏非满说了一声“请”,他张口就应。泥浆早在身上干硬成痂,东华急急忙忙除去衣物,置身热水中,方才觉得畅快了。但畅快的表情只一闪而过,东华面色随即肃然,只听见夏非满在外面多宝格上翻着什么,少顷,脚步声便渐行渐远。
      东华估摸着夏非满应该已经离开,方才唤了一声:“出来吧。”
      两道光华一闪,屋里便多出了两个人,正是青阳和赤璃。
      一见到东华,赤璃便迫不及待的嗤笑:“这个魔人不太机灵,君上说什么他都信,不过,到最后还是被唬跑了。”
      东华道:“是我有些心急。怕他万一磨蹭起来,自己也要沐浴更衣,岂不误事?索性吓他一吓,让他早些寻了那物件。只是不知是何物,让他宁愿放在俞生处,也不肯藏在山洞里给我看见。你们可看清楚了?”
      赤璃道:“看清楚了,就是一把普通的折扇,没什么稀奇的。”
      东华沉吟了一下,道:“青阳,你继续盯着他,切莫让他再害人。”
      青阳道:“君上的意思是……”
      “夏非满已经承认,镇远侯是他杀的。”
      青阳狐疑道:“可是属下去了一趟地府,见到了这个镇远侯的魂魄,他却说他是被俞生所杀。”
      东华有些吃惊:“有这种事?如此说来,夏非满竟是在帮俞生顶罪?着实蹊跷,那魂魄还说什么了?”
      “他正准备让人杀了俞生灭口,不料忽然失去知觉,等他醒来之时,已经魂魄离体。只看见俞生正在用刀捅他的肚子,不多时他就被鬼差勾走了。”
      东华又问:“确定那扇子只是一件俗物?”
      赤璃笃定的道:“一点灵力都没有,青阳和我一致认定,这就是一件俗物。”
      东华道:“这就怪了……青阳,你还去盯梢夏非满,我和赤璃留在这里,专等俞生回还。”
      青阳躬身,领命而去。赤璃将手一伸,手中便多出几件衣物。他看了一眼檐下俞生的旧衣物,有些不平的道:“那个魔人还想让君上穿凡人的旧衣服,真是大逆不道。君上来穿这个,新的。”
      还是自己的手下贴心。东华嘴角弯了弯,道:“他是玄天的属下,又不是我的。况且这些天他为我做了许多,已经颇为尽心了。”
      赤璃嘟囔道:“尽心?就把君上拖累成了个泥人。”说罢,发觉自己言语冒犯,吐了吐舌头。
      东华只微微笑了笑,并不责备。发觉浴桶的水已不如先前那般热了,便敛了神色,一心沐浴。
      待俞生推着一车书回来,一脚跨在门槛上,看见院中还有个人,便愣住了。
      彼时暮色四合,东华全身焕然,正以一副怡然之态,独立花圃中,欣赏那几株粉嫩的月季花。
      被不熟悉的人未经允许闯进家门,且不知是贼是盗,任谁都不会给好脸看。俞生皮笑肉不笑的质问道:“公子闯进我家中意欲何为?”
      东华摩挲着没了赤色琉璃的指环,微笑道:“想求俞先生一样东西。”
      俞生见对方竟从容不迫,不由好笑道:“财?物?……总不会是我身后的这堆书吧?”
      “都不是,我只为俞先生身上的秘密而来。”
      俞生点头道:“我就知道公子不是等闲人物,否则,神明何以让我提防你?”
      东华重复道:“神明?”
      俞生没有吭声,将推车停靠在玄关,而后将门闩好。背着手走进院子,方才弯起了眉眼:“不知公子想知道什么?”
      东华收敛了笑意:“就怕俞先生不肯解惑。”
      俞生和和气气的道:“我虽不是什么君子,却也言而有信,公子尽管问。”
      东华正色道:“那便冒犯了。敢问俞先生是否杀了镇远侯。还有,你十多岁跟随的那个纶巾男人,最后又是怎么死的。”
      俞生似是有些释然笑起来,眉头却有些不协调皱了一下:“不错,他们都是我杀的。”
      东华道:“果然……”
      俞生反问道:“我前日讲的小和尚的故事,公子可听了?”
      东华乍一听有些疑惑,随即联系到往生图,便了然道:“听了,那位小长老当真命途多舛,我猜……是俞先生借其自况吧?”
      俞生讶异:“公子连这个都猜得到?不错,那个纶巾男人便是故事中的恶师父,我便是那小和尚的原身。”
      东华道:“你毒死你师父自是容易。只是听说镇远侯一介武夫,平素常有侍卫相随,你怎么能近身呢?”
      俞生赞许道:“问得好,比我考虑的深远多了。我那日怀揣着小刀找上他,的确是……”
      “等等。”东华虽知失礼,却不得不打断他,“是你找上的镇远侯,而不是他追杀你?”
      俞生惊讶的看了东华一眼:“编到故事里,当然要说的可怜一些,借机博取同情,多卖几本书。可实际上,当年我打开那箱钱,看见里面全是瓦块,便气得将箱子摔落在地。讽刺的是,从中滚出来一枚铜钱。你可知道,我想着杀他的这一天,想了有多久。”
      东华道:“可是你找他理论的时候,他把你打得很惨。”
      俞生不以为然道:“小时候我不懂事,只知道硬拼。可现在不同了,他听说我故事讲的好,那夜便将我叫到府上。我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狗贼,狗贼却没认出我。我见他喝醉了,就去后厨寻了把杀鸡的小刀,藏在身上预备下手,只遗憾那帮侍卫……”他似觉失言,忽然停住了。
      “我替俞先生讲下去,你被侍卫制住,恶行败露。但命不该绝,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将你救下。”
      俞生面色一寒,继而笑道:“这你都知道,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万念俱灰,表明身份,那狗贼果然要灭口。就在我要被乱棍打死之时,凭空出现了一个神明,他神通广大,瞬间将所有人都放倒在地。”
      东华恍然道:“原来你说的神明,就是他呀。”也对,这些凡人能见过多大世面?略微有点神通的,便奉为真人、天士。夏非满这种厉害些的,可不就得拜成神明么。
      东华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可见过他拿的那把折扇?”
      俞生淡淡道:“那是我昔年画的一幅山水扇子。怎么,公子也想要?”
      东华满含深意的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想是这扇子精美非常,否则你这位神明怎会爱不释手呢?一把扇子换回一条命,也值了。”
      俞生不置可否,仍是虚情假意的含着笑,忽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小刀:“公子你瞧这把小刀,是不是很锋利?纵然当时神明阻拦,我也不管不顾,用这小刀在狗贼肚子上划出一条缝,扒开,先捅烂他的心肝,再挖断他的肠胃。”
      小刀森森泛着寒光,刀身弯曲,如此时天上新月一般。俞生的手指拂过刀背,忽而大笑起来。
      东华还是头一回听他笑的这般畅快,这般放声。
      俞生很快止住笑,徐徐道:“当时那个狗贼一动不动,任我宰割,我每割一刀,他就抽搐一下,直到断气为止。公子我这样说,你听了居然一点都不怕?”
      东华有意道:“奇了,我为何要怕。”
      俞生晃了晃手里的小刀,一步一步向前逼近:“从我决定对公子推心置腹时,便已在盘算杀人灭口了……这些往事一直憋着,偶尔倾吐一番倒也不错,只可惜又要杀人了。”
      东华大神对比俞生的两段命格,十分惋惜这个凡人:“你本该是个安分守己的好人,却不幸背上了两桩命债。”
      俞生步子忽然顿住,笑意全无:“因为我想活呀,做好人能让我活下去么!”
      东华想到俞生原本的悲惨结局,默默的在心里说,并不能。
      俞生脸上露出暴怒之色:“安分守己?好人?说的真是轻松,你以为我不想?我在师父喝的肉汤里下毒的时候,我的手也抖。看见师父七孔流血,我的腿也软。前些日子晚上做梦,还能梦见师父眼里淌着血,揪着我索命。你见过那种眼睛么,眼珠是黑的,眼白却是红的,恶狠狠的,整宿整宿的盯着我看!”
      此时的俞生,简直毫无人色。他像是在奋力挣脱一个厚重的枷锁,说话时近乎癫狂,连喘带吼,不加掩饰,与方才笑里藏刀的模样判若两人。东华错觉,眼前的人犹如一盏烧着的灯笼,火舌舔破了喜庆的笼衣,呼啸而出,扬天怒号。
      东华定定的看了他半天,轻声问道:“也许镇远侯的确是自食其果。可若是给你机会重来,你还会毒死你师父么?”
      俞生瞬间安静下来,斩钉截铁的道:“会。”
      东华有些不解:“就因为镇远侯拿钱拉拢你?”
      俞生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平静的说了一句:“因为他该死。”
      东华心道,不应该,一定还有哪里不对。原定的命格,是镇远侯拉拢俞生不成,自己动的手。可如今却是俞生出面下毒,原因么,从他话里透出的几许玄机来看,有一部分是钱财,还有一部分仍然未知。
      一念之差,差在了何处?
      东华试探着再问一句:“你师父打你骂你,可他毕竟抚养你长大,怎么就该死了?”
      岂料听了这话,俞生已经恢复平静的脸上,再次起了凶光,他阴测测的笑道:“公子,你好奇心也忒重了。我已经告诉你许多,别太贪心。”
      东华虚怀若谷:“俞先生,何妨多讲几句呢?”
      俞生已经挥着小刀扑过来:“讲了也是白讲,反正你马上也要去阴曹地府了!”
      东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未改。
      一道红光闪过,将俞生冲翻在地。东华手上的指环亮了亮,赤色琉璃重置其上。
      此时小院的大门,忽然被大力撞开,门闩断作两截。
      门口站的是钟离允,小侯爷,以及数名差役。

  • 作者有话要说:  想到还要连上五天班。。生无可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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