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何夕(十七) ...

  •   夏非满朝青阳咬牙切齿的道:“你为何不放手!”
      青阳道:“你不放,我也不放。”
      夏非满虽怒不可遏,却陡然垂下手,有些无措的看着这一地零碎魂魄。他扑过去,手忙脚乱的拢了拢,却怎么也聚不起来,其中一些小的碎片,已经开始趋于浅淡。
      东华好心的提醒道:“没用了,人为万物之灵,魂魄最是难修。他的魂魄不仅破碎,且破碎之后已开始消散,回天乏术。”
      夏非满瞬间暴跳如雷:“我杀了你!”一旋身,甩开不要命的架势,继续扑向青阳。
      赤璃在一旁搓搓手,小心翼翼的看向东华。东华拍拍他的头:“去吧。”
      赤璃顿时神采奕奕,响亮的应了一声,闪身前去帮青阳。一魔二仙顿时打的不亦乐乎,夏非满虽然天资奇好,只可惜对手太强,且还是两个,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露出了败势。
      趁着这个间隙,钟离允凑到东华跟前,面色复杂的道:“你是神仙?”
      东华坦诚的点点头。
      钟离允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艰难的抬起一只手指指上面,再次确认道:“天上……的那种?”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牢里的一口天窗,透着外面悠远的夜空。
      东华收回目光,依然坦诚的点头:“不错,天上的那种。”
      钟离允的胸口剧烈起伏,还要再说什么时,忽然从夏非满的袖子里飞出一个物件,正打在东华的脚踝上。即便隔着靴子,东华还是疼的险些动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把折扇。他对这东西已好奇许久,当下便弯腰拾起来。
      记得俞生说,这只是昔日画的一把山水扇子。打开看时,果然不差,扇面上画着青山绿水,再往下看,便会发现角落的一处石头下,安卧着一个小小身影。
      那是一只灰黄色的山猫儿,外表十分寻常,奇的是,它圆圆的眼睛竟是红色。
      夏非满见自己最金贵的东西落在了他人手上,一时心急,便分神咆哮道:“还给我!”
      赤璃趁机一掌拍在他胸前:“不许对君上无礼。”
      夏非满吃痛的后退几步,喷出一口血来。
      东华看看自己手中的折扇,又瞧瞧俞生尸体,尸体旁是碎掉的魂魄,已经飞散近半。他忽然意识到,先不论动机好坏,手段对错,夏非满在凡间所珍视的东西,似乎全都没有保住。
      非满,不圆满……这名字莫非是俞生起的?厉害,真是贴切,未卜先知。
      “青阳赤璃,你们住手。”东华长长的叹了一声,将折扇扔还给夏非满。后者失而复得,放在手里小心的摸了摸,而后慌里慌张的藏在衣襟里。
      东华看着他道:“事已至此,你不若想想魔境,想想你家尊上,你还要继续留在此间给他添乱么?”
      夏非满狠狠擦拭着嘴边的血迹,动作虽粗鲁,却认命的垂下了眼皮。
      青阳道:“君上这是要放他走?”
      东华整了整衣摆,缓缓道:“无论如何,他曾照料我数日,本上仙不能恩将仇报。眼下他已受重伤,暂无法兴风作浪。不若卖我一个人情,留他残命吧。”
      夏非满面无表情的看了东华一眼,抬手吸走地上残存的魂魄,而后走到俞生的尸首前站定,没有吭声。
      东华告诫道:“魂魄你尽管带回魔境,这尸首需交给官府,否则在场的凡人都不好交差,请小友见谅。”
      夏非满的双手紧紧攥起,他闭了闭眼,又深深的看着俞生满是血污的脸,忽然说了句:“我看三界,如三界看魔境。”
      东华又落下一叹:“即是如此,请你速速归去,今后也不要再来了。”东华想,俞生这一段愁云惨雾的人生,确实是令人如鲠在喉。连自己一个神仙都莫名觉得不快,更遑论来自魔境的夏非满。
      夏非满化作一道旋风消失,昭示着这一桩公案终于可以了结。此时天光微亮,各人脸上均有疲色,青阳自回天界复命,赤璃在指环上休养生息,小侯爷也被醒来的狱卒抬回自己家。
      若说钟离允之前对东华的态度是客客气气,那么此刻便是恭恭敬敬。东华同他回府,他几乎是一路微微躬身跟在后面。晨光一照,他本来比东华高几分的影子,如今倒是持平了。
      东华回去之后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下半晌,便合计着,这下真该回终南山了,免得再生风波,不若明日就走。
      谁料第二日打点好行李时,却不能出门,钟离允一早便不再府中,东华纳闷的向前一问,原来今日府上要来一个极尊贵的客人。
      再问这客人是谁,却是谁也不知道,只说是钟离允特意吩咐的。今日府中不得走动,亦不能随意出入。
      东华便想起司命星君给钟离允的一番预言,“你想见的人,下个月中旬会主动来找你”,且前日钟离允又兴高采烈的说得了信儿,那来人,必是钟离允的心上人了。
      东华暗道,看不出,又冷又硬的钟离允,居然还有一怀痴念。罢了罢了,今日是人家的好事,本上仙便不添乱了,明日再走亦是不迟。
      又听人们传说镇远侯被杀一事结了案,是被城北一个卖书的见财起意,拦路截杀。叹者有之,疑者有之,仇富者有之,事不关己者亦有之,交头接耳,众说纷纭。不多时,便被管事的喝退,四下散去,躲进各自房中。
      东华原地站了半晌,而后收整了思绪,去架子上寻了一卷书,坐在案前细细看起来。
      及至正午,忽听得窗外有脚步声。钟离允的府宅虽不十分气派,但也不小。东华住的客房在宅子最南边,后面只有一个假山,山下是长满了浮萍的池子。因这里风景实在乏善可陈,故而不常有人来。
      东华将目光从书卷上挪开,正在想,府上今日不让走动,能有谁徘徊在本上仙的窗外?
      便听一个女子在说话:“此处倒是僻静,不过那里露着一扇窗,里面可有人?”
      东华听这声音,清丽细致,疏离中颇有几分高傲。心里一动,该不会就是钟离允的那位……
      果不其然,紧跟着响起的就是钟离允的声音:“那屋里不是人,是……”
      女子轻笑一声:“是鬼?”
      钟离允忙道:“不是鬼……”
      女子讥道:“钟离允,几年不见,你竟然学会了风趣?”
      钟离允道:“请娘娘不要取笑。”
      女子淡淡道:“你可知本宫来找你所为何事?”
      钟离允恭敬的道:“臣不知。”
      女子哼道:“好一个不知,戍边之事,是你自己跟圣上提出的?”
      钟离允没有作答。静了片时,女子带了几分怒意道:“钟离允,你竟然枉费本宫的苦心。”
      钟离允仍然没有作答。
      东华腹诽钟离允不聪明,好不容易心上人出现在在自己面前,再不济也得说几句话,表一表衷肠,才算不辜负这一番痴心。
      钟离允道:“娘娘需明白,臣的抱负不是这个。”
      女子笑起来:“我才知道,原来你竟怀着别样的抱负,很好……就当本宫白来一趟。”
      东华轻轻摇了摇头,继续看书。
      这时,赤色琉璃忽然亮了亮,赤璃带着睡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君上,我们坐上马车了么?”
      东华忙“嘘”一声,但为时已晚。便听见窗外女子一声清叱:“什么人在里面?开窗说话!”
      东华无奈的叹了一声,起身前去将窗户打开。
      只见满池枯萍旁,钟离允身侧立着一个华服女子,金钗云鬓,乍一看贵气逼人。待细看时,可见她身姿曼妙,风华绝代。只是她带着面纱,仅仅露出一双泛着波光的桃花眼,眼尾与眉尾之间缀着一颗淡紫色的小痣,顾盼间勾魂摄魄。
      东华暗道,这个女子不简单,凭着一双美目,就将天界的一众仙娥比下去一半。不知那面纱下的鼻子嘴生的如何,若也是同等的出色,那本上仙就该留意留意是哪位仙娥私自下凡了,土生土长的凡人可生不出这样的。
      且慢,这颗痣……有点熟悉,本上仙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过既然眼熟,那这位女子必定是私自下凡的仙娥无误了。
      只听那女子喝道:“大胆,你敢盯着本宫看。钟离允,你不是说此处无人么?”
      钟离允恭敬的看了东华一眼,答道:“此处确实无人。”
      女子惊异的指了指东华:“那个不是人么?”
      钟离允诚实的道:“这位不是人。”
      女子倨傲的走向东华,眼中现出了然之色:“长得还行,原来是个鬼,可惜了。”
      东华的嘴角抽了抽,对钟离允使了个眼色,顺着她道:“你不怕我?”
      女子不以为然的道:“本宫天生凤命,你一个小小的鬼算什么,当是你怕我才对。”
      东华点点头,恳切的道:“我确实很怕你,二位继续,我先关窗了。”说罢,还真关上了窗户。
      东华松了一口气,撞破了当今娘娘和下臣的情事,还真是有那么些尴尬。又听见女子傲然哼了一声,继而冷冷的道:“钟离允,本宫对你失望至极,今后不想再见到你。”
      而后二人无话,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后半日清净无比,早早用过饭,东华正准备去花园中遛食,却见钟离允找上门来。
      东华心里咯噔一声,别是这钟离允白天被本上仙听了墙根,晚上趁着月黑风高,灭口来了吧?
      再看时,钟离允手上还拿着两壶酒。东华于是了然,这是来找本上仙诉苦来了。
      果然,钟离允自顾自地打开酒壶,斟了两杯,十分消沉的道:“今日冒犯了仙人,少阳道长,请不要怪罪。”
      东华看着那两杯酒,迟疑道:“倒是无妨,不过钟离大人,这是要和我对饮?”
      钟离允连叹两口气,道:“事到如今我连个倾吐的人都没有。其实今日与她会面在道长窗下,本是有意为之。”
      东华讶然道:“这是为何?”
      钟离允低下头:“道长是仙人,我便顺势对道长倾吐一番,道长必定也只是听听不屑宣扬。但首先,还得少阳道长愿意听才是。”
      东华本不欲知晓这类事情,但钟离允的这位旧情人,东华却是十分有兴趣,于是便温和的点点头:“钟离大人说哪里话,我洗耳恭听。”
      钟离允说话前先饮了一杯酒,又将另一杯推向东华:“仙人,可以饮酒的吧?”
      东华端起了酒杯,不确定的道:“我试试。”举到唇边,小心沾了一点,甘醇之气从嘴里散开,没有半点不适。东华便放下心来,一饮而尽。
      随后二人一面饮酒,一面听钟离允叙述自己那段轻薄如纸的前缘。
      钟离允与他的旧情人青梅竹马,且又是指腹为婚,本以为从此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可惜造化弄人,钟离允的父亲因犯了官司,被革职查办,待放出来时,已经家道中落。旧情人的父亲官途却是一路亨通。这一对未婚男女的门楣,逐渐变得天差地别,旧情人的父母便有悔婚之意。
      终于在某一年,旧情人一家去庙里进香,不知遇到了哪里的和尚还是道士,非要给旧情人算命。末了惊呼:“凤命!凤命!这位小姐日后必贵为皇后。”
      旧情人的父母一听,十分受用,自家女儿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觉得配给谁都亏。但若是皇上,那就是赚大发了,便以算命的这番言论为借口推了亲事。同年八月,相工阅视良家子时,顺势将旧情人推了出去。
      钟离允没有听到旧情人对悔婚一事的任何回应。他揣测旧情人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不用说也是愿意的。钟离允此再也没见过她,只在传闻中听说,她在宫中深得圣宠,扶摇直上,如今已经贵为皇后。
      钟离允闷声道:“其实当年那个算命的十分应验,只是我自己置气。这些年得罪了不知多少和尚道士,大约死后是不得超生了。”
      东华安抚道:“也不必太过悲观,诸业之中,杀业最重。钟离大人从前虽不信神佛,心却是善的,只要从此改过,还是可以积攒不少功德。”
      钟离允怔了怔:“杀业……皇上已准许我去戍边,若与敌邦开战,免不了杀人如麻。”
      东华问:“今日那位娘娘来找钟离大人,也是因为此事。大人何故想不开,要去干那凶险的差事?”
      钟离允道:“道长可还记得,那位天士给我算命的时候,曾说我这一生官运都与她有关。的确,她进宫的第二年,我便被启用为府门亭长,不久便一步一步往上升,虽官职不高,却也畅通,前几日我听到风声,似是要将我升为校尉……道长,我如今想摆脱这一处境。” 说罢,又是一杯酒入了喉。
      东华微微一笑:“如此,请钟离大人多多保重。俞生之事只是意外,各人的命,还是天意当头。”也仰头饮尽杯中酒,将一个秘密藏得深了些。
      司命星君当日只将话说了一半,东华细细一想,便猜出了大概。与这女子相关时,他的确是官运亨通。但若离了这女子,怕是这一生的仕途戛然而止。钟离允一个执意戍边报国之人,万不可能自己放弃官职。因此……钟离允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二人一时无话,只闷闷的灌着酒,不消半个时辰两个壶里便空了,钟离允吩咐下人又添了两壶过来。
      这夜风大,不多时便将几团乌云吹走,露出一轮缺了角的月亮挂在正空。虽不圆,却极亮。
      钟离允忽然道:“神仙的事情,我一介凡人本不该好奇,但有个人,我斗胆想打听一下。道长可否为我讲讲?”
      东华已有几分醉意,笑道:“你先问,我听了再看是否能说。”
      钟离允道:“便是在杨家和你一处吃住的那个玄二。”
      东华正在倒酒,闻言微微一愣,将一滴酒溅在袖子上。他若无其事的掸掉,道:“为何突然提起他来?”
      钟离允饮酒颇多,已经有些坐不住了,索性枕着胳膊道:“我看他神通广大,但行事作风又不太像是神仙。不瞒你说,我进宫见圣上或是面对死人,都不曾害怕过,但八月十五那晚,他临走时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心里是有些胆怯的。”
      玄天的存在,关乎到天道运转,三界安危。而一个凡人,最怕的不过是皇权与生死,眼界大抵如此。钟离允之于玄天,犹如蝼蚁之于飓风,这如何可比?
      东华低头饮酒,没有回应。
      钟离允犹自道:“我觉得他不是人,但也不是仙。”
      东华淡淡道:“他曾经是仙。”
      “那现在……”
      东华笑了笑,语气平和的道:“是魔。”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