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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蒙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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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午间的残羹冷炙,和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喷薄地泻在华丽的织物上。霎时间,一片狼藉,后台里的人都望这里看来。
接着是板凳的绊倒,首饰落地的声音,夹杂着一记清脆的耳光,“啪!”的一声中,李长英又往后退了一步,眼里充血,酒气不散,竟然宣拳撸袖地要动手。
管事的班头一看傻了眼,这里不是广和楼戏园子,三教九流,流氓地痞,都有一份儿。这里只要主子一个不乐意,大家都得玩完儿。一个眼色,都上前去按住两人。
几个公公也忙不迭的劝住,把不知怎么突然发了疯的长英架到后面,也不知外面的贵人们是否受了扰,收拾罢一地狼藉,朱莲芬却一脸怒容的坐在一旁没有动。
“哎哟!这可怎么办呐?朱老板,今儿可真真对不住您,回头我打死那喝猫尿的小子,您先将就官中的行头吧!回头赔您件瑞蚨祥的!”
“赔?就凭你?”上扬的声调,眼角,凌厉如剑。
那宫监忙不迭的哈腰赔笑:“奴婢知道您东西金贵,朱老板,您甭记咱小人过,您一红,别说王爷,就是皇上也不得大把大把的赏您,您可千万别动了真气儿,不然,咱们都交代不了,您说是吧?”
谄媚的笑着,接过秀芸捧来的衣服,抖开来,等着朱莲芬来穿。
岿然不动!
扮着宫娥的秀芸觉得这一幕是似曾相识的,是个角儿都有个款儿。自己的心早是冷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又有多少人,为了成角儿,没日没夜的练?要想吃戏饭,汗珠落地儿摔八瓣!
大家正这么僵着,检场的进来道:“前面快了!”
班头瞅瞅朱莲芬的脸色,还不是一时缓的过来的,忙道:“叫前面码码后!”
然后对旁边一人悄声道:“快看看王爷有空没有,有就来劝劝。”说罢又在秀芸耳边说了几句。
秀芸知机的退下了。只听得前面锣鼓点子不住地敲着,细听听,再往后码也有限了。挨前去唤过检场的,轻轻说了几句。
“这怎么成?”说着眉头也邹在了一处。
“那还有什么辙?”
检场看看朱莲芬,又看看在角落里换装的秀芸,再从帘缝里看看台上的真龙天子,摇摇头又点点头,出去了。
定场诗一完,前面的龙套角儿都下来了。看着检场登台,照例打个千儿,深吸了一口气道:“万岁爷,诸位千岁娘娘,诸位爷,升平署仰慕天恩,新近排一出戏,临时加来,博万岁,列位千岁,贵人们一笑!孝敬各位!”也不敢抬头看看龙位上的反应,就对操琴司鼓的使了个眼色,匆匆下台。
帘内一声来也,缓缓送出,牙板轻敲之际,一个花旦莲步出场,乘着戏楼上的人还没省过味儿来,先脆生生亮个相,眼为心苗,这清灵灵的杏子眼一睁,那黑水水的眼仁一转,抵过多少笔墨,也压得住场子。
秀芸一定神儿,已有四分把握,手上转动棋盘,念白道:“小女子红娘是也,乃是相国小姐贴身丫头,俺家小姐与那厢公子有一桩心病,如今卧病在床,今晚上月色清明,待红娘我请来治那心病的医生,替小姐治病者。啊张公子,张公子,你在哪儿啊?”
一短宾白念的是脆生生,有快有慢,急徐得当,有到是千金口白四两唱,念白的分量是不低于唱口的,尤其是小花旦,小花脸。秀芸这么一来,满场的人都是一声:“好!”也算是打破了今天的僵局。结下来张生上场,板一叫,浩浩荡荡的西皮流水,望下直泻。
“叫张生,你躲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休害怕…”
“这什么规矩,清明节也来演这个?”懿妃微微嗔道,不过气氛比先头活泛了许多,还是为之一爽,嘴角间一点笑意,回头对咸丰道。
“这孩子,身段好,扮相好,就是嗓子中平,你没见咱们王爷往后头去了?准定是那姓朱的闹脾气。”
看见咸丰兴头的紧,懿妃也就笑笑:“要说唱呀,也还真是那朱莲芬最够味儿,难免的有些狂!”
后台,朱莲芬受了王爷一顿劝,又听得前面彩声不断,一来气平了不少,二来也怕被秀芸抢了风头,于是整顿衣衫,也认真入戏。班头见好了,也欢喜的不得了,叫前面码前。等秀芸一下,李艳妃上场。此刻看戏的被秀芸带起了兴趣,也都认真听将起来,八句二黄慢板,一句一个好,朱莲芬也高兴起来,当下一本《二进宫》精神抖擞的唱完,满堂彩声中,款步下台,又同大家叩首谢恩。
象征性的赏赐颁下,无非是剩下的点心,几把宫扇等玩意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是天恩,拿着都是欢喜的,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
无限荣恩的接下赏赐,一时乱纷纷的局面在班头的一声咳嗽中安静下来,不安的相互对视,你捏下我的手,我牵下你的衣,看着跪在当中的长英
此刻,酒已经醒了不少,回想起今天的事,就同梦一样,先是一门心思的出了升平署要去扫墓,刚一出来,就想起下午还有事,然后茫然无措的游荡在大街上,想喝杯酒,但是此刻羞涩的囊袋告诉他这已经不是当少爷的时代了,只好沽了些烧刀子,不醇的味儿,够辛,够辣,三杯下肚,就觉得一把火似的从咽喉一路烧到肚中,顺气而下,贯的全身都热辣辣的,心里恐怕要醉,也不敢多喝,强自忍着回来,结果还是惹下这档子祸,后来听说秀芸去垫场,也怕皇上怪罪,幸好没有,不然要牵连多少人?
班头从前也是艺行出身,唱大花脸的,不用加靴垫肩就魁梧的很,一脸的横肉,时而凶强的刀子一样,时而又谄媚的春水相似,此刻,恶霸霸地看着李长英,狠声道:“你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敢到这里来撒野,不看叶老的面子,你还不是在天桥底下?大量这里是哪儿呢?咱们是供奉万岁爷的,谁都得有个规矩!”说到这儿,睨了一眼朱莲芬,有些无可奈何的吞了口唾沫,然后又回转头来看着一脸羞愧的长英,假惺惺地叹口气:“别怪我狠心,这里不同外头,班子里有规矩,任谁也是不许喝酒的!”
这倒是真话,唱戏的嗓子是本钱,喝倒了嗓子,一辈子算是完了,查出谁要是喝酒,就是朱莲芬那样的角色,也吃不了兜着走,班头管不了,还有师父呢!见大家伙儿都没有异议的点头赞同,那班头也觉得气顺了不少,便叫掌刑的请了规矩来。
秀芸和长英看了一下那规矩,都吓了一跳,漆成朱红的五尺长的板子,横竖看来都透着威严与狰狞,不想堂子里的戒尺,也不像尚书府里的藤条。秀芸觉得不要说那板子当真打在身上,就这么看着,长英那翩翩公子哥儿的身板同这规矩比来真是太纤细了。战兢兢就要跪地求情,站在旁边的叶老头见机的快,连忙架住他的胳膊,咬着耳朵道:“这是皇上的地方,不比外头!”顺带给他一个严肃的眼神儿,秀芸也不敢多话了。
班头宣了些规矩,无非是得乖乖挨打,不许叫,不许躲的话头。长英此刻腹中空空,头里晕晕,也听不分明,还没怎么省过味儿来,就被两个太监架起来按在一张长凳上,随后腰里一松,下身一凉,耳听风声一起,“啪!”得一声,一板子已经打了下来。
长英只觉得心都要被这一下砸了出来似的,浑身上下都是一抖,一声惨叫冲口而出。
有人报了声“一”,周围人的脸色透着些怜悯,但不是那种关切的痛惜,不知里面都隔膜了些什么?只觉得又是一板子击打在臀峰上,一片疼痛慢天袭来,牵动刚才的伤处,长英忍不住双手按着板凳就要蹭起来,“啊!”的一声,又叫出了声。
计数的人还是报的“一”,班头“哼!”了一声,“你不想被绑起来打吧?”
此刻秀芸见只打了两下,那刺眼的肿痕就迅速高了起来,细嫩的皮肉不住地痉挛,大滴的汗顺着长英的头发一滴滴落下,当下什么也不顾的挣开叶老的手,他也不敢像在尚书府里那样扑在长英的身上,只是跑到板凳头,蹲下来抓住长英的手。
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藤一样紧紧的,这也许就是命吧。长英虚弱的看看秀芸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呼啸里,那剜心的痛楚再次袭来,这次他只是嗯了一声,只听得一声“二”传入耳朵,两人的头不禁碰在了一起。
长英只是个打杂跑龙套的,掌板的人自然不在意,打正经学习的人,板子多打在腿上,不耽误练功气椅,此刻板子不急不徐地照着长英臀上打去,也不管有伤无伤,噼啪声中,青紫的疆痕开始裂开,每打一下,紧握的手就纠缠的更紧了,关节都开始发白。长英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力量忍住笞打,人的力量是弹性的,走到哪儿,说哪茬儿的话,都是逼出来的,当年祖母,母亲不让父亲逼自己,到头反被命逼,也是天意。
秀芸自从南京被卖到北京,就是拿给人家打的,然而看见长英被打,自己却如此无能为力,还是第一次,眼看那两瓣玉臀已经红如刑掌,时不时有几滴热血飞溅在自己身上,秀芸只觉得天昏地暗,三十板子才刚过一半,他开始觉得握住的手开始有些无力,压抑的呻吟越来越低,不由泪水长流,哀求的看看班头无动于衷的脸。
“有旨意!”
还是那怪声怪气的声音,板子声就在这时停下了。
众人都是忙乱的跪地接旨,就连长英也挣扎着被秀芸扶下板凳,匍匐在地。
“皇上口谕,三庆班班头秦三宝,供奉秀芸接旨!”
这才想起方才擅自垫戏那档子事儿,不由替他们二人捏了一把汗,好歹上头是喜欢他们的戏,想来不会太难为他们。
果然旨意中只字不提这擅自垫戏的事情,只说本班排的新戏如何有新意,如何令皇上龙颜大悦,另给班头五十两银子,秀芸一套宫扇的赏赐,最后还不忘勉励这小戏子几句。
众人都把艳羡的目光投在秀芸身上,也有心里暗自较劲儿的,心道你也不过是个滴滴金,一闪就没,古来班里挑大梁的都是老生,青衣,还没有小花旦的份儿,花旦青衣不可戗行,看你怎么办!
秦三宝扣首接过赏赐,见秀芸还趴在地上不动,只道这孩子高兴傻了,连忙轻轻踹了他一脚,喝道:“还不谢恩领赏?”
秀芸却不起来,只哀哀看着那传旨的公公道:“小人情愿不要赏赐,小人别有个请求!”
虽然地上只是个小戏儿,也略略可见在当今心中有着一份量,那太监只微微一笑道:“这位小老板有什么请求,说来咱家听听!”
“请公公向秦班头讨个情儿,绕了我这…这小师兄。”
,却听那传旨的宫监一笑道:“到有些儿个义气,秦老板,今皇上高兴不追究加码的事儿,我看您也甭跟小孩子置气儿,大家欢喜欢喜!”
秦三宝还沉浸在赏赐的喜悦里头,本来要打长英就是恨他今天惹祸,哪知反惹出赏来,又有内监求情,还打个什么?点头哈腰不迭的称是,那公公笑着向班子里几个柱子一拱手,在班头的相送下,离开了升平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