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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讶谤 ...

  •   回到三庆班,秀芸帮着长英褪下裤子,淋漓的血汗早就与衣服粘在了一起,这一脱,简直就是在褪下一层皮。

      望日在家里,老爷打得固然也够狠,但是打完了,却是一大堆丫头婆子大夫围在身边,打扇,上药,切脉,自己借故还要好好发发脾气才算完。现在,只有秀芸在身边,也没有什么好药,又是外敷,又是内服。不知道秀芸哪里要来得酒,比今天的烧刀子更厉害,秀芸的手已经很轻了,长英却觉得后面就像有人拿火在烧他一样,偶尔碰到破皮的地方,更是蛰的心针刺一样。

      听见长英哽咽难言的啜泣,秀芸也觉得黯然,幽幽的道:“早知这样,就不该求叶师父把您一块带来,好歹我另想办法,总不叫您受委屈!你哪吃的了这个苦。”

      先头长英还一抽一咽的,听到后来突然放了声儿,一蹭身子,想要推开秀芸,却被臀上,腿上的伤牵扯的一个激灵,又倒在炕上,药酒就一洒,泼在身上,激的皮开肉绽的□□更是灼痛难当。

      “我知道我没用,我是个大少爷,你们都他妈看不起我,我没用,家里一败,奴才就都没了影儿,你,你在这里有本事,比我强,你明知我受不了,还拉我来,你你就是要瞧我的好,让我谢你的情,不是皇上也看上你的戏吗?你,另捡高枝儿飞吧!”

      “你,你怎么,我我没有。”被这莫名的怒火和没由来得委屈弄得有些堵,一时却也辩不出好歹来。当初自己还没有出师就和他做了那事儿,被秀芝看见,找来师父,闹了个天翻地覆,自己想跟谁不是跟,要在堂子里,不知要斗几百个秀芝那号人物,要是生意太好,师父也不会放的,多少娈童还不到二十就在堂子里折磨死了---消受不了夜夜杯酒的福!所以好歹出来,没料又飞来一桩横祸。同长英要说有多深的情谊,那是假话,头一条,他就不过玩玩自己罢了,要真在府里长远起来,他总要讨老婆,总还会另找乐子的。可以不管他,可是被赶出来才半天,长英百事不通,竟然对自己是百般依赖,自己也狠不下心,才约了他同来,也想着这样患难相交,总会长久照应,好下去,到强似在府里看人高低----一主一仆,他都是公子哥儿,自己是个娈童。现在说这样的话,虽然多少说中他的本意,但更是听着伤心,和他一块,照应他自己难道受罪少了?一个大通铺住十几号人,有些儿人看他们俩的眼神儿都不对!想着想着,自己也赔起泪来。

      两人是个哭个的心事,不像尚书府里的那个雪夜。长英见秀芸眼神中都是寞落,也后悔刚才说的过分了,自己是个累赘,不是不知道,自己要是不来,单靠秀芸那点钱,养不了自己,也等于是不管自己了。慢慢握住秀芸的手,想要说几句什么?几个哥们儿却都进来,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们二人,上来问问伤势。

      纠结的心事一下也就打断了,这时窗外有人喊道:“秀芸,叶师傅找你!”

      吴带当风,清影徘徊,一脉柔情,搅动了满庭晨曦时稀薄的空气。

      长英透过破损的窗纸,痴狂的看着同样痴狂舞着的秀芸。自从那夜叶老师傅把他叫去,耳提面命不知说了些什么,整个人就像又活了一次似的,浑身透着股劲儿。他告诉自己,总有出头的那一天。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苦练,比以前在堂子里来的更猛。

      大家都还在迷离的睡梦中时,就起来练功了。那根平日搭在竹竿上,死气沉沉的带子也有了一口气似的,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寸寸风流,都贯注在这丈余绫带上。

      有的人是没有活在□□上的,戏才是秀芸的魂儿,多少风情,还是从这戏里透出。

      坐科可比在堂子里苦的多,有守不完的规矩。再者,堂子里学出来不过侑酒清唱,博得客人卖笑。这里学出来那是要登台的,举手投足,自有规范,里外配合,皆有条理。天下听戏的人没有两样,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据说烟台听戏的最是厉害,任你在北京天津是什么主儿,除非唱得真好,否则一律不买账,一个倒好叫下来,这辈子就只有跑龙套的份儿了。都说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放这里,都没道理,没有错的余地。

      秀芸是在叶老头的劝服下,还应他的青衣,一来在堂子里就学的这个,二来青衣是正戏。打好童子功,还怕的谁?

      秀芸是越来越兴头,晚上常常累得沾着枕头就迷糊了,长英替他解开衣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棱子交错而上,浓淡叠叠,替他上药时,只是半睡半醒的哼哼。

      最惨烈的一幕是那次排出《白蛇记》,水斗那场白素珍和天将对枪,往来如梭,流光百转,目不暇接。自己高兴的看着秀芸飘逸的风姿,娴熟的身法,嗓子都要从腔子里跳了出来,忍不住叫了声好,激烈的锣鼓声中,别人都没有在意,只有秀芸听到,或者说感觉到了,心神微微一分,把子打慢了半拍不到,对方的枪就晃到了面门。自己下意识的仰了一下,对方也是马上收了手。眉心隐隐的一点刺痛。然后满场人都在两人的错误中乱了路数。

      然后是几位老师父的爆呵,排出凳子竹板,要打通堂。秦国株连的法子到现在还是有意义的,严酷而没有道理可讲-----本来这就是个没有道理的世界。

      一个个,无辜而麻木的伏在凳子上----习惯,是可怕的杀手,让人的尊严与正义开始冷却的罪魁祸首。

      长英从未见过这样可以叫做壮观的场面,打人,也可以有秩序,有法度,想到此节,心里都发怵。

      不知道掌板的累不累?三尺长的板子上起下落,臀峰上的肉在节奏响亮地击打声里颤抖,抽搐,发红,变紫。跪在一边等的人,看得眼发花,有温丑的汗飘洒下来,不知是挨打的,还是打人的。只觉掌板□□的肌肉,龇起的嘴角,和几乎是专注的神情让这一幕看起来带着三分滑稽。长英分明觉得那掌板的脸上有一丝满足的笑意。

      四周都是抽泣的声音,低沉的,飘渺的徘徊在这个阴冷的院子,像有无数苍蝇似的魂在飞舞,长英眼看着该自己前面的一个上场了,心象掏空了似的,他手上微微冒着汗,紧紧拽着衣角,想抓住些什么,给自己一点存在的感觉。

      前面的那个人不大熟的,只是过分的有些瘦小,黄黄的皮肤,深陷的眼睛,时时盛着怨毒的泪水。

      “啪!”是竹板敲在木凳上的声音---这一对千年的搭档!提醒着下一位该上场了。

      前面的人瑟缩着没有动,眼见师父脸色可不好,几个大师兄过来架起他,突起的骨骼,隔的人痛!

      突然,怨毒的眼光扫过秀芸,冷冷的,突然叫道:“不不,凭的是什么?有人做这些下流事儿,凭什么一个班子的人陪绑?唔~哇~”

      响亮地嗓子透着嘶哑的音色,想起来了,本来也是个旦角儿,13岁倒仓(发育中嗓子变音),没有过这关,冷落下的前程一如这嗓子,高到一个坎儿,却突然就嘶哑起来,黯淡。

      听了这话,都是一皱眉头。这个制度再不合理,都不好埋怨始作俑者,谁没个失手的时候?这世上事可以做绝,话可不能说绝了!都傻子似的看这人!不认识似的!

      疯狂的手摆动着,像要把泼天的怨气撒在这秀芸身上,撕心裂得的哭,不是嚎---有声无泪的,道:“兄弟们,做这个谁没个闹鬼(学戏犯错)的时候?我,我不是气这个!这小子分明是在和长英抛眼儿,谁不知道?”

      抢到秀芸前面,刻毒的话直问到他脸上。

      秀芸一听此言,登时脸上一红,窘迫得不知如何做手脚。折辩道:“不,不你说的都是些什么?”

      “还要假瞥清?你,你别以为我们都是瞎子,人家没有听到,我眼里可是不揉沙的!刚才,就刚才,你敢说你没有和这姓李的。。”

      一听见李字,长英和秀芸都是一呆,长英过去的身份,在这里只有老叶和他们两人知道,这里都管他叫阿英,跟着秀芸姓江。再不知道这个小子从哪里得知道这件事?!

      有点耳鸣的感觉,兀自听见那个尖利的声音回旋在上空!

      “甭以为一个是大少爷,一个是红小倌儿,到了这里,呵,都是个屁。。。”

      那句古话怎么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原来以前也是个歌郎,不知道为何
      也沦落到此,偏生倒了嗓子,同行是冤家,和这三庆班的新秀卯上了!

      “不,你们别听这个疯子乱叫,刚才是我自己忘了套路,没有阿英的事儿!”突然见激动起来,又向那个堂子里初来时倔强的男孩子,几乎是吼叫着,道:“都没有别人什么事儿!是我自己,要打,打我一个人!”

      所有的人先是一愣,然后爆发出一阵哄笑,包括那些挨了板子的,挂着泪花儿,也笑。这里还有七,八个人,每人二十下,你小子不是铁打的吧?

      人,有时很下贱,都是一条道上的人,命命相似,却偏要相轻。都是逼上的贼船,却偏要在贼里分个三六九出来。所有鄙夷的目光都投向这两个有断袖之交的人,暗自摇头。有人小声道:“咱梨园行里可是有礼数儿的,这什么样子?”

      “那可不怎么的?要程老板还在的时辰,哪里容的下这样的事儿?”

      “就是就是。”

      窃窃耳语时,那人还喝醉了一样,嘴里不干不净的:“都打着通铺,晚上也不知道干的是些什么,呵呵,别人瞒得过,瞒不过你桂芬爷爷…”

      班头的眼光登时犀利起来,扫过众人。虽然桂芬的话可能是假的,两人私下里就有这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是算了?但是这里不是别处,传出去是秽乱宫廷,本来当个戏子就够不被人待见的了,又是多事之秋,满朝文武都在寻个由头,好推卸责任。要是把这近百号人赶了出去,谁养活谁?一干太监也在这里,应该给个说法!

      秀芸没有那么多的想,他只是怕把长英和自己赶走,只是担心这个,为了长英,也为了自己,他还有很多的事没有做,很多。他一个大步上前,拉开所有跪挡在前面的人,轻蔑的看了一下桂芬,其实那眼神似曾相识,像极了秀芝---绝望的挣扎。也像自己的当时---心有不甘的争取。然后撩起后襟,褪下衣服。

      然后,长英觉得心都碎了,迷茫迷茫。人像坐在浪里,左右都抓不住。只有秀芸压抑的,粗重的喘息,比清脆的板子声还要深刻的划在自己的心上。他看见秀芸紧闭双眼,有艳丽的血从咬的苍白的唇边划过。全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那粗重的竹板,把红紫青绿,印在颤抖的,像少女温润线条的臀上,丝丝血迹,像大理石的纹路,像空中飘摇的青烟,悠然的浮起。

      他想起那个冬天,此刻他也应该站起来,代替秀芸接纳这惩罚,就像当初为了他,连父亲的严命都不顾那样。但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锦帽貂裘的少爷了,那时他不懂得责任---关于家族的责任和对自己的责任,那时的一切,都是随心的,没见过人间疾苦的少爷,其实感情也很脆弱----即容易动心,也不长久。对于一切都没什么概念,看见乞丐,挥手就是好几个金瓜子儿。但是现在,他开始经历坎坷,开始学会瞻前顾后,开始打算。他知道,秀芸对他的情谊,应该以怎样的重量回报,但此刻,他不想再挺身而出。

      “秀芸这样做,不都是为了遮盖我吗?要是此刻站出来,岂非辜负他心意?”

      他希望秀芸给他个眼神,来坚定这个理由,来却信自己的心比他的肉,痛得更厉害。他稍微蹭了一下身子,想看看那半昏的人,是否给了他一个信号。

      就在此刻,鞭笞近有四十下的秀芸,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痛,蔓延全身四肢百骸如在沸水中,他呻吟了一声,微微打开合拢的眼睑,想看一下夏日明媚的太阳,他怀疑自己不会活过今天了。

      目光一对,那光似比太阳还要耀眼,太阳给的是红艳艳的温暖,那眼光给的是白色的辉煌。那微微蹭起的身体,像要拔地而起的山峦,让他安心。他微微摇头,苦笑自己不该怀疑自己会死去,不该怀疑现在他们永相合欢的梦。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长英想,就是这一摇头,打消了自己站出来的念头。那秀芸当时下身已经一片模糊,紧抓长凳的手开始放松,□□也不在痛苦的抽搐,只有臀峰在每一次击打中,微微起伏。他该恨自己,但是他没有多想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别是昏了吧,还有气儿吗?”一切就结束了。

      虽然卖身的关书上写过打死无论,但毕竟是皇帝的戏子,也晦气。慌乱间,班头借题又教训了两句,然后不了了之,把昏迷的秀芸抬进了房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讶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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