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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险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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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仓谷县,回湘镇。
清晨。
朝阳自东方慢慢升起,金色的光芒涌入白雾,青石板上渐渐落上三两行人的脚步。然而,这个偏远小镇长久的寂静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急促马蹄声打破了。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奔驰于道上。一黑一白两抹身影,仿若风之影,一晃而过。
马上,俩人握住缰绳,前倾身子,向着朝阳的方向前行。
远远地,镇门处,守门卫兵见了,伸出长戟,拦住二人:“来者何人?”
“我等乃上面派来的监察使。”白衣人抱拳道,“如今也已检查完毕,准备返程了。”
“哦,原来是监察使大人。怎么如此匆忙?”卫兵不解,仍继续盘查道。但紧绷的面容却已有所缓和。
“这位兄弟有所不知。”白衣人无奈道,“我等出来时,上头便有规定。今日已是行程最后一天了。再不启程,恐怕耽误,上头怪罪……”
“原来如此。”守卫点头,拱手,“两位大人,不好意思,方才得罪了。工作如此,还望见谅。请吧。”说罢,松开长戟,让开城门。
黑白二人对视一眼,齐声谢后,驾着骏马嘚嘚远去。
半个时辰后。
城门口。
听着再次隐隐传来的马蹄声,之前那名守卫忍不住转过头,对另一个说:“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怎么?”
“一位两位都赶着出城。”
“是啊。别有什么大事发生吧。”
“别说了。说得我心里发毛……”
马蹄声近,原来是镇长亲卫。
“亲卫大人。”两名守卫恭敬行礼道。
那名亲卫却不准备与他们二人进行寒暄,甚至连马都没下,敷衍地挥挥手,而后神色焦急地追问:“我问你们。你们先前,可看到有什么人出去了?”
两名守卫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呆呆道:“什么人?到处都是人……”
那匹高头大马停在那里,被背上神经紧张的人勒紧了脖子,变得不耐烦起来。它大眼乌黑,毛发油亮,线条健美,一焦躁,便瞪大双眼,四肢走来走去一刻不停,作昂首阔步态,鼻子还喷出阵阵热气。吓得两名守卫更是神志不清。
“两个年轻男人。气质不俗。应该也是骑马从这里出去了。”亲卫不耐烦,却只能耐心形容道。
“哦,他们。”守卫们恍然大悟,“是。那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
“哎!”亲卫懊恼叹了口气。而后吩咐一部分人继续追赶,自己则返回府上对镇长如实禀报这件事。
“大人,那小子狡猾,半个时辰前已经偷偷溜了!”
镇长刚刚起身,正由美貌丫鬟服侍着喝茶漱口,听到这句话,不由皱了眉:“还来得及追吗?”
“这……属下不敢确定。但已派人出去了,兴许能赶上,也说不定……”亲卫一边观察那人脸色,一边字句斟酌道。
镇长思来想去,到底气不过,“嘭”地放下茶杯,骂道:“无知小儿,一腔热血,到头来全是祸害!”
“是是是……”
“爹,大清早的,怎么这么大脾气?”那厢,镇长儿子听到响动,施然而来。
镇长不愿开口。待自亲卫处了解来龙去脉后,那胖儿子却并未像他爹一样动怒,反而笑了笑。
“傻小子,笑什么?”镇长见了,没忍住骂道。
“爹,少怒。”胖儿子仍旧笑眯眯,不紧不慢地坐下,一边替自己倒了杯茶,一边慢条斯理道,“儿子不明白爹究竟有什么可担忧生气的。那小子一看便知,不过初出茅庐之辈,正如爹所说的,满腔热血。殊不知,这样的人,也最容易撞得满头是血,不仅如此,往往还要丢掉小命呢!”
“您放心,这孙猴子,总有观音菩萨来治服他!”
“孩子,我不是不知道你说的这个道理。”镇长叹了口气,摸了摸脸,“只是,爹都这么大把岁数了,被一个毛头小子摆上一道,脸上总有些挂不住啊。”
“爹,这也不是您的错啊。”胖儿子笑道,“那小子其实也不是常人。这一点,恐怕昨夜您也知道了。”
“是啊。只是没想到他反应得这么快。啧。”
却说另一边。野草疾行,衣袂翻飞。
“殿下,咱们出来得这么早,应该不会被追上吧?”黑衣侍从苦哈哈地在一旁问道。
“哈哈,白兄,不要害怕。”白衣太子忍不住笑道。
“并非在下害怕。”侍从幽幽叹了口气,“只是在下担忧太子殿下您的安危……”
“白兄放心。”太子抽空回头,颔首致意道,“若是本太子不幸被捉住了,日后一定不会在父皇面前说你保护不力之类的坏话。”
侍从一路走来,纵然早已习惯了这位太子殿下不时的插科打诨,此刻也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反驳:“殿下放心,属下必然竭尽全力护住您的周全。”这一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本殿下信你,不然,也就不会冒险行事了。毕竟白兄你,可是当年的武科状元啊。”就差拍拍肩膀以示信赖了。
白侍从并没接话。他看了看天,忽然觉得人生实在有些莫测。
比如,谁能想到当日初见时高贵冷艳的青年,内心之中,竟隐藏着如此多的恶趣味呢?
比如,谁能想到,南下微服私巡的太子殿下,只因在路上听到有人埋怨这回湘镇山匪成灾,便断然决定改变路线,前来一探究竟呢?这一点,若是让那对肥头大耳的镇长父子知晓了,恐怕会惊得当场尿裤子也说不定吧?
然而,这样忧国忧民的太子殿下,有时候,却也无比残忍……
至于白侍从自己,就是“懒”。在他心中,一方百姓固然重要,但一国未来的英明决策者,显然更加重要。这种事情,吩咐下面的人就好了,何必亲力亲为呢?因此他尽量劝阻太子偏离路线,以免节外生枝。可他不知道,若下面的人尽职尽责,又何来这些节外生枝呢?
“有时候,我越长大,便越明白一个道理:人此一生,但求‘平衡’尔。”太子忽然感慨道,“坏人是杀不尽的,愤怒是消不完的。我们做的所有事,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不让天平向任何一方倾斜罢了。”
心情亦如此。有时候,看开一些,何尝不好呢?只是,为何,这些道理都明白,却仍是抑制不住心中翻涌的悲愤呢?这便是做人的悲哀之处吧。终其一生寻求平衡,然而真正达到的时刻却很少,昙花一现般,还没好好体味,便又如水中泡沫,消失不见了。那么,我现在做的这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想到这些,太子忍不住皱眉。
“走吧。”
俩人一路疾行,终于于天黑之前赶到了回湘镇上一级,仓古县的县衙。
那是座基调青灰的宅子,坐落于县城中心位置。青瓦灰砖盖成的衙门,大门与之前所见的官邸相比,算不上什么高大巍峨,不过一块方匾额,一个伸冤鼓,两扇红漆门,两位带刀捕快罢了。
太子同白侍从一齐下马,而后步行至门前。
“来者何人?”永远内容不改,腔调不改的问话。哪里都一样。
“上级监察使。”
“可有证物?”
“自然是有的。”太子掏出一块牌子,递给那人,“烦请呈上。我要面见知县大人。”
那人接过身份牌,马马虎虎检查一番。限于自身官职太小,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道,“待属下将此物呈于知县大人之后,再请大人进去。还请稍等。”
太子也不急这一刻,于是点点头。
片刻之后,那人复出,双手举着牌子递给太子,而后恭敬道:“监察使大人。请。”
太子一行人随即进去。甫一入内,绕过影壁,入眼便是一处严肃清净的公堂,色调清冷,上挂“明镜高悬”字样牌匾,下为画有瑞兽、红日、海浪等图案的壁画。画前,摆了一张乌木案桌,上陈惊堂木等办公物件。旁边左侧一个小案几,大概是主簿之类坐的。堂上还搁了“严肃”“回避”字样的立式木牌。
“县令大人随后就到。”那人道。
“好。”
一会儿之后,门帘一晃,但见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穿七品官服的大人款款而出。那位大人看起来年逾花甲,头发已花白了一大半,却依旧精神矍铄,身材清瘦,下颔蓄了一把山羊胡,双目清朗,不见浑浊,举手投足之间,文人之儒雅,官吏之威仪尽显。
“监察使大人。”知县但见那名立于堂中、气质不凡的白衣男子,先行拱手问候道。
“知县大人多礼了。”太子上前扶住知县,道,“我今日前来,是有要事。”
“敢问大人莅临鄙处,是有何要事?”
太子便将之前于回湘县所见所闻,百姓之疾苦,贪官之险恶,一一道来。
知县听闻后,大惊,叹道:“余竟不知治下有如此人间惨案!为官多载,疏忽,疏忽啊!”
太子提议道:“大人既然已经知晓了其中内情,还不赶快派人前去剿灭恶匪,缉拿贪官?”
知县敲手,道:“正是,正是!下官这就遣人!”言罢,立即招来手下,一一部署下去。
待一切毕,知县请太子内坐休息。
俩人聊天。
知县问:“不知大人是哪位大人派来的?”
太子奇怪:“什么大人?上头吩咐的而已。”
知县听了,点点头。
二人又交谈了片刻,知县起身道:“大人先在此处休息。下官先去一步。等事情妥当了,再告诉大人你。”
太子答应了。
“这事总算好了。”那知县走后,白侍从叹气道。
“还没呢。”太子喝了口水,“只是第一步而已。”
白侍从急道:“殿下,您将此事报于县衙,便已算功成身退了。之后的事,自有人去做,难道还想继续插手吗?”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样你觉得好吗?我做一件事,向来不喜欢半途而废。”太子摇头。
“可是——”
白侍从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何事?”他正待出去查看,却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闯进来。
“抓起来!”领头人是个彪形大汉,一身捕快服,想来是其中的头头。他进来后,没有迟疑,直接大手一挥,下令道。
“等一下!这里面是不是搞错了?”白侍从乍见巨变,惊愕不已,挺身而出,拔剑护住道。
他虽然身形不如领头捕快壮硕,但欣长劲瘦,极具爆发力。平时不露锋芒,可此刻剑拔弩张,展露的气势竟不输对面众人。
“搞错?我等奉命抓捕尔等假冒钦差之人,何错之有?兄弟们,还不快上?”
一群人顿时蜂拥而上。白侍从一把青钢剑,左挡右格,前刺后挑,面对这么多人,竟也游刃有余。
“大人,快逃!”白侍从尽力护住太子,百忙之中,冲他吼道。
太子本与白侍从成并肩作战,闻言冲他点头,也不矫情,施展轻功便要走。
却突然一阵眩晕,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京都。
平山,法华寺。
明明白日还是一片晴朗,晚间天黑时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小丫鬟从外面匆匆跑进来,身上却仍不免打湿了水。
“快拿帕子擦一擦。”玉娥自佛龛前起身,递给她一张帕子。
“对了,妙妙呢?”
“啊,小猫儿!还在外面吧!我去看看!”小丫鬟一经提醒,惊叫一声,赶忙拿了把伞冲入雨中。
“小心一点。”玉娥望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嘱咐道。白色帘幕中,也不知那人听没听到。
她转过身,欲往室内走,却突然觉得心脏狠狠地抽缩了一下,仿佛有个人用手在捏。心里发慌,瞬间呼吸不上来,想要扶住什么稳住身子,却意外推倒一个花瓶。清脆的破碎声,连身处大雨中的小丫鬟都听到了,赶忙搁下伞,冲进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等那一阵过去了,她摇摇头,然而,刚刚那种奇怪的感觉却令她久久心悸不解。
“喵。”此时,微弱的猫儿叫声响起。
“妙妙?我看看。”玉娥听到声音,才瞧见被小丫鬟裹在帕子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猫儿。
“小可怜儿。”她伸手抱过猫儿,低下眉眼看它,怜惜道,“可别生病了。”
“是啊。得好好暖一暖。”
大雨中,一灯如豆。屋外,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