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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帝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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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依照惯例,去见自己那位太后老母亲。她自大病之后已好多了,没了前些日子死气沉沉的脸色,躺在帐中休息,听见宫人传告,说陛下来了,还要起来迎他。
皇帝赶忙上前,让她坐回原位,受宠若惊道:“母后这是做什么,快快坐下。”
太后看了一眼他扶着自己的手。衣袖微微厚缩,露出一截手腕的皮肤来。她收回眼,笑道:“皇上这又是做什么,让旁人见了。哀家已经大好了。”
“母后福祚绵长。”皇帝听了,只好道。
“唉,哀家知道,皇上也是关心则乱罢了。”太后说。
“是。”
“皇上这里是怎么了?”太后忽然指着他的手腕问。
“嗯。”皇帝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瞥见自己手腕处仍新鲜着的、混着一些抓痕的血印,下意识将袖子拉下盖住,而后微微笑道,“哦,这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前些时日大凡国进贡,献来一批稀罕物,我往皇后那里送了一只猫儿罢了。那只猫儿虽皮毛乖巧,可惜性子烈了些。”
“可宣太医看了么?”
“看了。”
“可有什么大碍吗?”
“倒是没有的。小伤而已。”
太后闻言,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而后又若有所思道:“咬人的东西,拿来想必也养不熟,没什么用。”
皇帝说:“本是这样的。可皇后喜欢。我想这猫儿也稀罕,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便还是留下来了。”
太后不禁笑道:“想必是真的漂亮了。连皇上都舍不得。”
“是皇后喜欢。”他又重复道。
俩人又聊了一些事。中途,太后突然叹了口气。
“母后,怎么了,可有什么忧思吗?”
“唉,哀家只是忽然想起远在南方的太子了。”
“崇也不是第一次出去了。”
“可这次去得这么远,到底不一样。他还是个孩子。”
皇帝听了这话,一开始觉得诧异,后来又不禁面露微笑:“母后可还记得,当年如他这般岁数时,儿臣已经执掌朝政多年了。”
“是啊。”她恍然大悟般,笑道,“你可比他令人省心多了。从小就很懂事,很少让我操心。说的话一遍就记住,做的事也一次完成。唉,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皇上已结婚生子,哀家终究也老了……”
老,对于女人而言,总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无论年纪,身份,面对一个女人,应当尽量避免这个词。就算她自己感慨,也不能附和,不仅如此,还要从旁极力否认。
皇帝因此倾身说:“母后说的什么话,您明明还像当年一样年轻。”
太后笑而不语。
“对了,皇上,若哀家没有记错,这次替我祈福之人,该当为太子妃刘氏吧?”她忽然问到。
皇帝倾身:“正是。”
“这孩子,也委屈她了。”她感慨道,“哀家这次之所以病好,想来也与免不了她的诚心祈祷。皇上,改日你可得好好替哀家赏赐一番啊。对了,只那孩子一人在那平山上吧?日子久了,想必也寂寞。她与崇,新婚燕尔没有几年,如今却分隔两地,想来也是伤心……”
皇帝闻言,微微垂眸,平静道:“母后说得有理。朕也有心让他们二人早日团聚,只是,如今崇仍在南地,归期不定……”
“也是。”太后道,“那他几时回来呢?哀家怪想他的。”
“再这样下去,连儿臣都不免要嫉妒崇了。”皇帝故意皱眉,面上却带出几丝笑来,“能得母后这样牵挂。这却是儿臣年轻时,想也不敢想的事呢!”
“唉,哀家终是老了。”
对啊,毕竟年轻的太后,心中第一份牵挂的,哪里会是什么子孙之情呢?她时刻谨记的,是自己同年幼皇帝孤儿寡母的身份。她必须从幽深寂静的后宫走至暗藏机锋的朝堂,必须抛却身为女子的最后一丝柔情,去面对一群心思各异的男人。那些男人,一个个,那么聪明,野心,残忍,他们可不像她的丈夫,面对她,心中会怀有一丝丝面对女人的体恤与怜惜。他们时刻伺机,睁大眼睛,就为了稍有差错,便将这对孤立无援的母子拉下深渊。还好,还好。
“莫说母后没老,就算日后真的老了,在儿臣的心里,也永远是最美丽高贵的。”
那段相依为命的时光,如今想起,仍难免心中柔软。
“皇上何时也学会这些花言巧语的话了。”太后听了,忍不住捂嘴笑,恍惚间,竟有些少女时期羞涩的模样——她虽嫁得早,这一辈子,却几乎没有过两情相悦的时光,只因她继承了来自家族的普通容貌,她的丈夫对此并不喜欢。
这,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么?
傍晚时分,用了膳,皇帝拜别太后,循着规矩下去了。
太后让宫人在室内点起香来。
淡香缭绕中,她忽然深深叹了口气。
另一边,皇帝回到宫内,招来李英玄,问道:“上次大凡国进贡,可有一只猫儿?”
李英玄倾身答道:“回避下的话,是两只。一公一母,一对伴儿。可巧的是,皆为瞳生异色,一赤一碧。母猫左赤右碧,公猫左碧右赤。实属罕见。”
皇帝心不在焉地听着,任由奴婢伺候宽衣。突然,无意中瞥见手腕伤痕,不禁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不知想起何物,竟露出浅浅笑意来。
那长年伺候在侧的宦官,哪里见过冷面君王身上这样陌生的光景,瞧见了,竟一时被惊住,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幸运的是,那人并未发现。沉思一会儿,一边理着换好的衣襟、衣袖,一边对身边人吩咐道:“这样,送一只去法华寺……”
这是自然的。李英玄躬身以示受命。
“哪只更好看?”没忍住问。
“回陛下。一公一母,实无太大区别。”此乃实话。
男人听罢,思考了下,说:“还是送母的去吧。也省去那许多麻烦。”说到麻烦,竟忍不住皱眉。
这人,可还是那沉默慎独的君王吗?竟连一只猫儿的醋也要吃。
“下去吧。”皇帝理好衣裳,下令道。
李英玄却并未立即退下。
“还有何事吗?”
“是。”英玄如实禀道,“大凡国进贡的一众美姬们……”
“全部充作宫人吧。”他想也没想,直接如此道。
“是。”
宦官躬身再行了礼,倒退着,悄无声息地往外退去。
“慢着。”
却听闻那位帝王忽而这般道。
英玄停住脚,仍拱着手,纹丝不动,从宽大的衣袖间抬起脸来——宏伟明亮的宫室,两人合抱的立柱,映衬出帝王模糊的身影。
“……还是选一些留下吧。”
就在刚才,皇帝脑海中蓦地闪现过白日太后带着笑意的面庞。那样优雅,慈祥,平静,然而,不知为何,微笑中却似乎透露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什么东西。
“……是。”
英玄答毕,退出,只留那道默然的背影。
晚间,皇后殿中。
“喵。”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趴在侍人的怀中,半闭着眼,神态慵懒,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前爪。
“这便是陛下赐予娘娘的小猫吗?”旁边,一个豆蔻年华的宫女歪着头小声问。
“嗯。”皇后笑着接过猫儿,轻轻抚摸。那猫儿似乎一点儿也不怕生,只当换了个睡觉的地方,继续闭着眼,一副不爱理人的模样。
“豆蔻,过来摸摸。”皇后心情很好地招呼小宫女道。
原来这小宫女便唤豆蔻,是近日才进宫的小官女儿。年纪小,生性烂漫,可爱懵懂,反而得了皇后喜欢,留在身边。
“娘娘,真的可以吗?”她脸上绽出笑来,却又不敢太过放肆。
“可以的。”
豆蔻便上前跪下,小心翼翼伸出五指一点点地摸。白猫百无聊赖地抖了抖耳朵。
一旁,送猫儿来的侍人继续介绍道:“……这猫儿瞳色各异,赤碧二色,十分神奇……”
“真的耶!”豆蔻依言仔细观察了,惊呼道。
皇后面上笑容不改,任由猫儿躺在腿上,开口问道:“不知皇上可还有什么话吗?”
“有的。”那侍人垂首,依照记忆,答曰,“陛下还说,早就想送娘娘这只猫儿了,只是之前政事繁忙。”
皇后闻言,摸了摸白猫,点头微笑道:“本宫知道了。你代本宫向皇上道一句谢吧。就说我很喜欢。”
“是。”
“娘娘,既然喜欢,为何不亲自向陛下道谢,弄一桌好菜款待呢?”侍人走后,豆蔻不解问。
“不用。陛下政事繁忙,想必没有时间吧。”皇后抚了抚发髻,而后将双手拢在宽大繁复的袖子中,高高地坐在那里,雍容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