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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窘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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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次莅临的那一天,彼时,天气正热,屋外的蝉儿扯着嗓子叫得正响,一声又一声的,没个停歇。时近午时,太阳挂在正中,满脸灿烂,热情无比、毫不吝啬地挥洒着自己年轻力壮的本钱,企图让整个大地都臣服于他灼热的体温之下。它撒下金灿灿的阳光,撒在那棵大树上,绿色的叶子由此反射出亮油油的光来,仿佛姑娘流汗的脸。树下,一半儿阴凉,一半儿炙热。地面干燥无比,一点水汽都没有,曝晒于烈日中的那一半,就连空气仿佛都开始因为炎热而微微颤抖了起来。
无形的地热烘烤着夏日的京城,平山也无法幸免。几天前刚下的暴雨,此刻却连半点曾经存在过的踪迹都找不到了。
玉娥刚从佛堂下来,吃完饭,由丫鬟伺候着洗脸。那身僧衣是用棉麻做的,自然不如曾经穿惯了的薄纱轻透,而且沾了汗,贴在身上,湿乎乎的,一点也不舒服。
丫鬟递给她黑漆金边六角盒,里面放着香喷喷的皂子。玉娥愣了下,接过去,打开一看,问道:“哪来的?”
丫鬟笑嘻嘻地说:“陛下呀。”
玉娥无奈地笑了笑,也没有说什么,只将那皂盒打开,取出来细细地涂了手,又包着揉了揉,待泡沫充分打磨完了之后,便就着洗了脸,用清水冲了几遍,眯着眼睛,又摸到丫鬟递过来的帕子。
又软又细。她心中一动,擦干脸后,睁开眼一看,帕子雪白洁净,根本不是寺中能有的。
这次,丫鬟不待她问,又机灵地抢着道:“这也是陛下送的。”
玉娥没说话,将帕子搭到雕花木架上,转身走了。
小丫鬟着急了,跑过去问她:“娘娘,你是不是生气了呀?”
玉娥一边绕着太阳,往房间走,一边道:“生什么气呀。”
小丫鬟揣着手,迈着小碎步,低着头跟在她后年,亦步亦趋地,小声道:“生我的气。怪我自作主张,将陛下给的东西留了下来……”
玉娥听了,忍不住瞧她一眼。小姑娘年纪不大,豆蔻年华,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看起来机机灵灵的模样。原本被招进来,在府上还没待多久,便跟着自己一起到了这么一个地方。玉娥心一软,微笑道:“没有,怎么会怪你呢。这些东西,咱们也用得着。”
小丫鬟听了,便开心起来,差点手舞足蹈了。她讨好地不停地问着玉娥,问她“热不热”“需不需要打扇”“需不需要换衣服”。
玉娥笑道:“那么,麻烦你送我一盆清水吧。”
小丫鬟闻言,高兴地去了。
玉娥看着她年轻欢快的脚步,摇着头浅浅一笑,又不禁低下头,回想起什么来。
她转过身,走近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屋里面的陈设与之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案上新放了一个小小的绘有山水的陶瓷花盆。花盆内种着一窝小小的秋菊,尚且幼小。那是当日皇帝派人送东西来,她唯一亲手接受的。小丫鬟很喜欢一些精致小巧的东西,因此格外爱惜这盆秋菊,每天早晚总要用湿帕子擦一遍,然后细细地为它松土、浇水。清晨没那么热的时候,她便兴致高昂地端着花盆出去,放到一天之中尚为温和的阳光底下,让它晒晒太阳,等日头偏高了,又收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书案上。
夏日气温高,玉娥一般上午去佛堂念经。等到中午,吃了饭,便换件衣裳睡个午觉,下午又起来,坐到案前,读本书,或者写个字,又或者突发奇想地画个画。当然,这些东西,她总觉得见不得人,平时都收起来,放在屋角的青花瓷瓶里。况且,自从上次挂在墙上的书法被皇帝撞见之后,她便深觉羞愧,再也不敢这样做了。她坐在案前的时候,窗户大开,偶过微风吹过,阵阵荷香四溢,清凉的香风令她感到微微的舒适与陶醉,那时候,她会从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品尝到一些美好的感悟。仿佛在嚼一根甘蔗,虽然重复咀嚼是很无聊的事,但偶尔泛出的甘甜汁液却也格外沁人心脾。
傍晚了,若是天气不那么热,她与小丫鬟也会一同出去,往后山走走。这附近治安很好,大约是皇家寺院不容亵渎的缘故。平山并不是什么高大巍峨的山,因此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阔味道,但林木葱葱、百草纷杂、莺歌雀鸣,也构成了一副不错的山中景致。傍晚时分,鸟倦人怠,光线也随着太阳落山而逐渐黯淡下去,便留给林中一份独特的宁静。平山后面,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湖泊,离莲庵大约有十几分钟的路程,玉娥也是于一次出门之后,偶然碰见一位上山砍柴的老人,老人好心对她讲的。自此,她便时常带着小丫鬟,俩人顺着那条路,慢慢悠悠、分花拂柳地往湖边逛去,也不一定非要做个什么,这种惬意的感觉便已经很好了。
玉娥正换下衣裳,身上只穿了一件被汗水打湿的白色亵衣,便听见房门处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吧。”她说。小丫鬟便端着一盆清水进来了。
她移了绿植,将水盆放在一根木机上。清水摆在上面,仍晃悠悠的,上面浮过几道浅浅的涟漪,旁边搭了一根雪白的帕子。
玉娥说:“谢谢。”
小丫鬟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摆摆手出去了,没过多久,又端来一大盆冰,搁在屋角。
玉娥擦完了身子,刚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瞥见了,便习惯问她:“哪来的。”问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傻。
“陛下呀。”丫鬟还是这么说。
“知道了。”玉娥颇为郁闷道。
丫鬟看着她穿的那件衣裳,忽然忍不住道:“娘娘,要不要换一件薄一点的衣裳啊?睡觉也凉快些。”
玉娥知道她指的什么,无非又是皇帝送来的衣裳罢了。她忽然觉得有些厌烦,还有些气馁,摆手道:“不用了,你出去吧。”
“是。”丫鬟点了蚊香,摆在屋内,便端着水盆,又乖乖地出去了。
玉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时间没有睡着。她是朝着荷塘的方向睡的,屋内两扇窗户都大开着,空气便流通起来,小小一个院落,四面八方的动静都清晰可闻,时而听见树上聒噪的蝉鸣,时而听见隔壁小丫鬟做事发出的琐碎响声。她虽然是朝着荷塘躺的,却因角度的原因,连半点荷花的影子也看不见,只能盯着湛蓝的天。天空明晃晃的,视线不由发花。
玉娥又翻了个身,眼前的景象便换成了院中那棵老树绵延出来的枝叶。像蒲扇一样。后背吹来自然风,自然风中又夹杂着冰盆的凉气,刚刚有点汗湿的背部便骤然清爽起来。她盯着那片绿油油的叶子看,不一会儿便眼皮沉重起来,渐渐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有些沉。小丫鬟摇晃着叫醒她的时候,太阳已经有些西斜了。其中也有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
玉娥仍昏昏沉沉,便听小丫鬟清清脆脆的声音传来,像只欢快的小鸟儿,叫道:“娘娘,醒醒,陛下来了。”
她没反应过来,揉了揉眼睛,道:“你说什么?谁来了?”
“陛下来了。”
玉娥一下反应过来,她猛地坐起身子,问道:“真的?”
“真的。”
“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呀。”
“到哪里了?”
“就在门外呀。”
“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我刚进来叫您呢。”
“你怎么说的?”
“我说,娘娘还在睡觉呢,我去叫她。”
玉娥听了这话,不由捂额惊呼道:“哎呀,我的傻丫头!你怎么能说实话呀。我可是奉命来祈福的,又不是奉命来贪睡的!”
小丫鬟吐吐舌头:“没想起来。”
玉娥心里直呼糟糕,虽然疑惑皇帝为何又来了,可内心更多的还是被撞见做坏事的惶恐与羞愧。
她急忙起来穿上外衣,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便让小丫鬟去将他请进来。
皇帝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她端坐在床上,两手搭在身前,双眼眼睛湿漉漉的,又带点羞涩地不敢看自己。
皇帝心里一软,还是坐到了她的对面。
“陛下。”她作势要起来行礼,却被他按了回去。
“不必多礼。”他柔声道。
手下是柔软的肌肤,他不由愣了一下,她却轻轻错开了身子。
“陛下今日怎么来了?”她礼貌地问道。
“惠安在这里,替朕的母亲日夜祷告,朕来看看,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他微笑着说。
玉娥却忍不住联想到了自己方才贪睡一事,听了这话,更觉得有些愧疚、难堪,不由低了低头。
却听男人道:“这里。”
她疑惑地抬头看他,见男人脸上和蔼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右边额头的地方。
她伸手摸了摸,摸见几条凹痕。与枕头的痕迹一般无二,应是刚才睡觉时,不小心印上的。
“哎呀。”她一时大为窘迫,脸颊瞬间红了起来,头低到了极点,再也不敢看他,只恨不得有鼹鼠的本领,好打个洞钻进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这是,这是……”她红着脸,蠕动双唇,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帝见了,不由装着咳嗽的模样,握着拳头放在嘴边咳。咳着咳着,却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