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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一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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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午时。京都的夏季本来干燥而炎热,但今日却有所不同,还没走近家门口,远远地,便刮来一阵风。
那阵风刮得颇为奇特。从天边远远地刮来,贴着地面,裹着沙石,天上配着一大团乌云,耳旁响起枝叶乱摆的沙沙声,断断续续,又气势非凡。
太子骑着马,不由加快了执鞭抽打的速度。
这应当是场大暴雨,他想。
夏天总是这样的,热一段时间,又下一场雨,雨下了之后,温度又持续上升,非要把人烤得死去活来才好。
太子一人一马匀速奔驰在大街上。他出来时是一个人,回来时同样是一个人。出府时,魏良才曾坚持要让奴仆送他,还要他坐轿子去,太子一样也没答应。被拒绝后,那个老奴才又想亲自送他。太子只好烦躁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想一个人吗?”
于是,他便如愿以偿地一个人来回了。
他其实没那么醉。可他知道,在如魏良才这样的旁人眼中,他已酩酊大醉了。但是,醉没醉这种事情,最清楚的,难道不是本人吗?
他真的觉得自己没那么醉。这里面其实有一个巧合:昨夜正好喝到有些厌烦了——再喜欢的事情,做多了也会烦的,他便少喝了几瓶,倒头大睡,经过一晚上的复原,比起之前倒是清醒了不少。他很晚才起床,待起来后,还没喝几瓶,宫里便传话让他进去了。
他没那么醉,但是,一想到要进宫去面见那位假正经、故作威严的父皇,他便下意识恶趣味地装得自己很醉了。
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是真醉还是假醉了。
他踩上马镫,晃晃悠悠地爬上了马,半抱着马的脖子,随手一鞭,马儿就“哒哒”地走了。身后传来了魏良才的惊呼声,他听到了,忍不住笑。
他骑着马,晃到了宫门口。宫门的侍卫不让他这么进去,他们哀求他下来,因为宫里规定不能骑马。他们以为他醉了,所以言语中都少了些平日的尊重和惧怕,多了一些哄孩子般的无可奈何与忍耐,就连用语都有些幼稚化。
侍卫说:“太子爷,听话,下来,好么?”
太子又忍不住笑了。他觉得醉了的世界还蛮有趣的。
后来,由两个侍卫架着他往皇帝的书房走。太子一动不动,像个秤砣一样掉在后面,那俩人没办法,说了一声“得罪了”,将他背起来,毕恭毕敬的继续走。他还听见那俩人在那里商讨,哪个先背,哪个后背,一个人背多长时间,背到哪里,诸如此类的问题。
再后来,他被一个砚台砸中,请出了宫。直到重新骑到马背上,他还恍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就这么进去一趟,又出来了?哦。
他骑着马,滴溜溜地往太子府走。那匹马好像有灵性似的,自个儿认得路,他累了,也没指挥它,它自个儿就顺着来时的路将他往回驼了。
天上刮起了风。额头上流出的血干涸了,凝在脑门儿上,又干又痒,他忍不住去摸,去扣,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嘶”的一声叫了出来。
旁边有个干瘪瘪的小老头儿,端着个簸箕,应该见刮风了,出来收晾在外面的东西的。老头儿站在原地,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估计是被马上这人一身血墨的狼狈样惊到了。
太子见了,本来觉得这老头儿的表情有些好笑,但一想到他心中指不定在笑话自己,就又恼羞成怒起来。
他恶狠狠地瞪了那老头一眼,马蹄“哒哒”而过,顷刻将那人扔在身后,如此,他便也没再去关注那人是否还在张望着自己的背影了。
马儿继续前行,拐了一个弯儿,好像是个熟悉的地方。他歪着头,想了想,想起来这是他过去常为玉娥买她最爱吃的五香干的店。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有点难过。
偏偏那股妖风还在不停的吹,吹过树枝间的声音又很悲伤,像个女人捏着嗓子在那细细呜呜的哭似的。
他心里本来只有一点难过,听了这声音,忽然便觉得悲伤得难以抑制了,趴在马上克制不住的哭了起来。
但却没哭多久,因为快要到府门口了。他是不会允许自己当着府里众人的面儿哭的。
只哭了一会儿,他就举起袖子,将眼泪擦干,又装作没事儿人一样了。
到门口时,只有一个下人在那里。见了他,那下人便四处奔走呼告起来,不一会儿就涌出来了一大群人。
那群人将他小心翼翼地从马上扶下来,小心翼翼地迎进府里,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又小心翼翼地请来大夫为他诊治。
在这个过程里,他没有说话,心里隐隐有些得意。他得意地想,终归还是有人管我死活的。
清理完毕后,众人都出去了,午饭还要等一会儿上。他一个人躺在屋里,觉得无趣,起来照了照镜子,看见右边额头上好大一个口子,因为夏天不能包起来,因此露在外面,又红又肿。
丑。他皱了皱眉,忍不住贴近了看,手不小心一下子碰到了梳妆台前的一个盒子。
他将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满满装着她曾最爱的首饰,一个都没带走。它们还保持着当初那般光彩照人的模样,使他恍惚间又回想起了昔日女孩坐在镜前,装扮一新,回首对他微笑的场景。
抬头一看,哪里有什么人,分明只有孤零零的自己。他心里忽然大恸,挥手就将首饰盒一把扫到地上。首饰盒是木质的,一下子就被摔坏了,镶着金边是地方也凹了进去,里面的钗簪散落一地。
他盯着这片凌乱,愣了一阵,直到窗棂被风吹得“哐当”一响,才突然从这场混乱之中反应过来,慌不及地蹲下去,颤抖着手将散落一地的东西急匆匆地往里捡,好像再不这样子做,就会被人那人赶回来发现似的。
捡得急了,慌乱中,被一根金簪子划了一道口子。他立马停下来一看,深深的口子渐渐浸出血来。
血又浓又多,渐渐流淌下来,开始滴到地上。
他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忍不住开始吐,可胃里却空空的,除了早上喝的一点酒,别的什么也没有。呕了半天,只呕出一点酸水,心里却越发难受了,到后来,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
他正难受呢,忽然进来了一个下人。下人年轻,撞见这副阵势,一下子乱了手脚,跑出去左呼右唤地叫起“来人”来。
太子听见了,心里恨他,却分不了嘴来教训,仍难受地吐着,吐得上下肠胃都打了一个结,颤悠悠地发酸发痛。
顷刻,大批人马赶到,又将他好好地收拾了一通,伺候起来。
末了,躺在床上,有人过来喂他吃药、喝粥。他忍不住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
那人不解,愣了一下,问:“什么东西?”
“那盒首饰。”
“收拾好了。”
他听了,放下心来继续吃。隔了一会儿,又板着脸,问:“谁放那里去的?”
那人不禁缩了缩肩膀,道:“本来就在那里的。”
这话本来说的也没错。可他却越发觉得心里堵得慌,仿佛有一口气没出出去似的,又道:“主人都走了,还摆那里做什么?”
那人像只鹌鹑一样,小声答道:“万一回来了呢。”
闻言,他一愣,而后心里忍不住莫名其妙地有一丝高兴,也没再说话了。
下午,傍晚时分,他正迷迷糊糊做着梦,忽然梦见一大盆水淋过来,浑身顿时一冷。
于是自梦里瞬间惊醒,醒来发现屋里昏沉沉的,窗户也关上了,视线不明,恍然间还以为已到了晚上。可又比晚上还亮一些。哗啦啦的雨声透过窗纸一声又一声地传进耳里。雨势浩大,轰隆隆、噼里啪啦一阵响。青草和泥土的气息顺着窗户的缝隙,竟也艰难地爬了进来,混着室内熏香残留的味道,有些奇怪。
他起了床,推开窗户一看,屋檐下,俨然已是一个小小的瀑布了。偶尔还听得到远处丫鬟们又惊又喜的尖叫声。院中那几棵柔弱的芭蕉与湘竹,正被无情的风雨肆意践踏着。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大约是前年吧,在那半个月的连绵大雨里,他们就这样待在屋里,手牵着手,额头抵着额头,总有说不完的话儿,一句又一句,堆起来简直可以腻死人。可如今,却人去楼空了,只留下冷冰冰的屋子。
他忽然便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没了意思,复又回到床上躺下,稀里糊涂想了一些乱糟糟的事情,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乱,很长。等他醒来之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雨也早已停了。偶尔一两个下人们脚步很轻地在室内活动着,做自己的事。见他醒了,有人走过来,跪下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了?什么人?
他皱紧了眉头,问:“怎么了?”
那人道:“是皇后娘娘。说让您尽快去宫里一趟。”
“说什么事了吗?”
“没有。”
他思虑片刻,下床梳洗后,就要出发。
魏良才追上来,劝道:“殿下,还是吃了午饭再走吧。您已经一天一夜都没好好吃东西了!”
他挥手道:“不用。”而后匆匆离去了。
不过,没吃饭就没力气,是真的。他这次没逞能,坐着轿子去的。只是,也不知是轿子晃悠的原因,还是饿肚子真有那么严重,胃竟隐隐抽痛起来,头上也冒出了阵阵虚汗。明明以前赶路之时,屡次耽误了吃饭的时间,也没有这么严重的。
等到皇后宫中时,他的脸色已有些惨白,却仍强颜欢笑,道:“母后,儿臣来看你了。”
皇后却一眼看出了他的不妥,关怀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父子俩,个个都这么说。”
“您说什么?”他疑惑地问。
“我说啊,你们俩父子,真不愧是父子俩,病也一起病。”皇后埋怨道,“关心你们吧,就只会回句没什么。”
“他……父皇也病了?”他抓住了关键。
“嗯。”
“怎么病了?”他不懈追问,凭着一种奇怪的直觉。听到皇后耳里,却是紧张着父亲。她不由心里舒服了一些,回答道:“昨天下午明明下着大雨,也不知冒雨去了哪里。你也知道,他受不得寒,一回来,老毛病便又犯了,不停地咳嗽,还挺严重的。”
太子听了,坐在那里,有些沉默。
“崇儿,你怎么了?”
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冲母亲笑了笑,道:“想些事情。”
皇后看着眼前的儿子。几月不见,已憔悴了许多,脸色青白,双眼无神,眼下微微浮肿,面有青须。思及近几日有关他的传闻,她不禁问道:“你这几个月,为何也不进宫来看看我?难道是嫌弃母亲老了吗?”
他撒谎道:“母后说什么话,儿子怎么会嫌你老呢。况且你一点也不老。只是这几月我比较忙而已。”
皇后当然知道这是假话。她的眉头皱得更紧,又道:“你是不是天天都在喝酒?”
他愣了一下,否定道:“没有。”想了想,忍不住轻轻嗅了一下,而后又小声补充道:“只昨晚喝了一些。”
“撒谎。”皇后戳穿他,“崇儿啊,你究竟怎么了?自玉娥走后,便不大对劲。难道是因为她吗?你没有去看看她吗?”
他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皇后心里估计有点奇怪,问道:“怎么,她不肯见你,还是你不肯见她?你们闹矛盾了?”
他听了,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皇后看了他一阵,摇头道:“我去劝你父亲,让他早日将玉娥放回来,让你们小两口团聚。”说完,又在哪里囔囔道:“也不知怎么想出这个点子来的……”
太子听了这话,心下涌上惊喜,但很快又为失望所代替。他知道,这可能性不大。那一刻,他突然想不顾一切,对母亲吐出实情,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垂首,勉强笑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