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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惠安 ...

  •   皇帝艰难地自回忆抽身,一阵恍惚之后,眼前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与记忆中相比,不相同的是,她早已卸下了金钗玉环、绫罗绸缎,正穿着一身素色僧服,发髻光洁,神情恬淡地坐在这间狭小而朴素的小屋内。

      皇帝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忍不住想要落泪。这感觉使他感到惊讶,因为已多年未曾拥有过了。儿时,每当他如此,太后总会道,高家男儿是没有眼泪的。他为自己这不寻常的情绪而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张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久违的涩意咽下,才道:“今日上午,我将崇唤来了宫里。”

      玉娥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她的眼眼神并没有直视他,而是微微下垂,看着另外一点,但是却很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皇帝继续道:“你知道我同他谈了些什么吗?”
      玉娥眼神还是没有看他,她低着头,笑了一下,笑中带点尴尬的样子,回答道:“陛下同太子谈了些什么,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这句话很有意思。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也不知是因为笑容,还是因为听到了一些令人感兴趣的东西。他道:“也是。你不在宫里。”

      玉娥只是笑。

      “也不想再做他的妻子。”

      这句话没有用疑问的语气。

      玉娥的笑容还残留在脸上,却颇为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说中了你的心事,对吗?”皇帝柔声问道。他甚至微微倾身,显得十分亲切的模样。

      她闻言,下意识不安地往后坐了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其实应该点头的,因为皇帝的确说中了她心中所想。但她又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点头,该不该承认,因为眼前这人是皇帝,是太子的亲生父亲,更与她有过不应有的关系——她实在耻于这一点,所以今日和他碰头以来,一直在为此悄悄忍耐。

      如今,有着这样身份的男人,竟然柔声问她,你是不是不想做我儿子的妻子了?她心中必然不敢轻易吐出“是”字。

      可她又不能不答。

      皇帝乘胜追击,问道:“玉娥,你坦白告诉我吧,你之所以自请来为母后祈福,真正目的是什么呢?”

      玉娥闻言,诧异地抬起头,与皇帝隐含某种急切的目光撞到一起。她仿佛受惊一般,移开视线,道:“陛下多虑了。我……”

      皇帝没等她说完,又抢问道:“你又要急着否认吗?”他目光咄咄,毫不避讳地直盯着她。

      否认?又要?

      这些词汇令她感到不安。她嗫嚅着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禁闭双腿,双手也捧着茶杯,局促地放在膝盖上,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姿态乖巧而无助。

      皇帝见此,不由放软了几分语气,道:“玉娥,你坦白告诉我吧,你与他之间,是否发生了我所不知道的矛盾呢?你经此之后,是否……是否还如从前那般爱着他呢?”

      爱?这是一个多么遥远而疼痛的字眼。为了这个字,她曾鼓起全身的热情与勇气去追寻,她爱得那样热烈、隆重、不顾一切,但到头来,昔日的甜蜜却抵不过人心的寒冷,转而化作一柄冰凉的长剑,将她刺得肠穿肚烂。

      爱,这个词所留给她的,不过是几欲窒息的回忆而已。

      “你别哭。”忽然,她听到有人这样道。

      玉娥愣了一下,入目的,是皇帝关怀中含着慌乱的眼神。

      哭?

      她抬起手,摸了摸脸,一片冰凉。

      玉娥将眼泪擦干,笑道:“没哭。”

      那脸上分明还残留着泪痕,她却扬起笑容,试图以这样拙劣的把戏来欺骗他。

      皇帝一时心里复杂,久久无言。

      良久,看着玉娥将眼泪彻底擦干了,他道:“有些事,你不说,我也知道。”

      玉娥看向他。

      皇帝继续道:“我只问你一件事,那个孩子……是你亲手杀害的吗?”

      是或不是的问题,很简单,她却始终无法回答。

      皇帝说:“不是,对吗?”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又一次逼退了。他肯定道:“不是。”

      “是我不小心……”她道。

      “不,不是你不小心,是崇!”皇帝忽然大声地,仿佛再也无法忍耐一般,吼道,“你为何还要试图包庇他呢?你为什么不试着替那个无辜的孩子伸张正义呢?”

      玉娥闻言,忽然失声痛哭起来。茶杯摔在地上,砸得粉碎,溅了一地的水。她俯下身,抱头痛哭,哭嚎之声,悲痛万分。

      皇帝被这眼前的一幕惊住了。他迫不及待地上前,抱住她。她一时沉浸在悲痛里,也没有拒绝。

      “不哭,不哭……”他后悔地不断安慰道。

      “孩子……”她只念着这两个字,哭得快要接不上气来了,哭得满脸涨红,满头大汗。

      皇帝一直抱着她,陪着她。其实也说不上抱。她仍匍匐在自己腿上,大哭不止,他只是贴着坐在她身旁,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不知该近,还是该退。不知在保护,还是在怜惜。

      他心里也难受,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嘴上笨拙地说“好了,好了”的安慰之话,但其实一点也没有什么效果。女人就是这样,一旦真正地悲痛,哭了起来,哭不干净是不会停止的。如果能停下来,那说明她内心的悲伤还不够沉痛。

      皇帝就一直坐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等她哭完。后来,玉娥的哭声渐歇,只余抽泣之时,他有片刻犹豫,犹豫自己该不该收回手来,但最后还是厚着脸皮,没有收回。

      又隔了一会儿,她完全恢复过来了,就慢慢直起身子,他的手也顺势落了下去,放回了自己身侧。

      “对不起。”他忽然道,“如果当时……”

      当时,有过无数个当时,他口中所指的又是哪个当时呢?

      “没有什么如果。”没等他说完,玉娥叹道。

      “那……你还恨我吗?怨我吗?”

      “不恨,不怨。陛下放心。”她释然笑道。

      皇帝知道,她说的也许都是真话。无爱,无恨,无怨。

      “玉娥,你……”他却感到颓然。

      “陛下,这里已再没有玉娥了。有的只是专心为太后娘娘祈福的惠安而已。”她提醒道。

      “惠安……”

      “是。”

      他又呢喃了几遍,黯然一笑,道:“惠安,你说,朕是不是该奖赏你?”

      “陛下何出此言?”

      “母后的病情已有所好转了。”

      她闻言,刚刚才经历过伤痛的眉间已然流露出喜色,道:“是么,那可真是太好了。菩萨保佑。”

      “也是你的功劳。”皇帝柔声道。

      “倒不如说是宫中太医们的功劳。”

      皇帝道:“即便如此,你每日青灯古佛为母后诚心祈祷,也是极不容易的。这么大的一个皇宫,也只有你一个人有这般心意。”

      玉娥垂首笑道:“陛下实在是折煞我了。”

      皇帝也淡淡地笑了笑,轻轻说了句“哪里”。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你在这里住着,有人来找过你吗?”

      她愣了愣,诚实道:“有。是崇。不过我没见。”

      她下意识流露出一丝黯然的神色。

      皇帝心下有些复杂。他既为她的诚实感到高兴,又为她这黯然的神色感到有些嫉妒。是的,嫉妒。什么时候,提及自己,她的脸上也能有丝毫动容之色呢?

      嫉妒之下,皇帝赌气般,故意道:“太后身体好了之后,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到太子的身边去。”他淡淡道。

      她脸上露出抗拒之色,坚定道:“我不回去。”

      “你名义上仍是他的妻子。你不回去,难道还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做个尼姑吗?”他心中欣喜,嘴上却如此说道。

      “又有何不可呢?”她竟如此说。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玉娥忽然看向他,敛容肃然道:“陛下,我有一个请求,还望您能答应。”

      “什么请求?”

      “请允许我留在这里。日后,若太后娘娘好了,便赐我为‘孝贞太后’继续祈福吧!她一个人那样孤单,让我留在这里陪伴她吧!”

      “孝贞”是当今皇帝亲生母亲的谥号。

      皇帝听了这话,大为震惊。他仔细地看着她,企图找出一点开玩笑的神色,但却一无所获。

      “你,你何必如此呢?”他为她感到悲哀。一时惊讶,竟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与她相逢之后,一直以来没有好好看看她。于是,他睁大眼睛,认真看她。他恍然发觉,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身姿灵巧的活泼少女了。那抹红衣终究还是渐渐模糊于了雨中。她脸颊上象征着幼稚的圆润轮廓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尖尖的下巴,消瘦的面容,还有黯淡而清冷的眸光。

      她仿佛案台上一缕轻飘飘的烟,无欲无求,让人感觉几乎不到什么存在。

      皇帝一时心痛,竟说不出话来。

      这时,她道:“陛下,我只是向往这样的生活而已。”

      这样的生活,平静的生活。

      他却冷漠道:“我不会允许的。”

      “陛下,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无奈,又为何要残忍地将我送回他的身边呢?”她道。

      皇帝起身,站到窗边去,背对她道:“玉娥,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倘若你坦白地对我说,你不愿再同他一起过,难道我还会将你强行禁锢在他身旁吗?”

      “那我如今对您说了,您能成全我吗?”

      “我可以放你离开他的身边,”他道,“但我无法将你葬送在这里。”

      玉娥摇摇头:“陛下,你不明白。或许在您看来这是葬送,但于我而言,却是难得的恩赐。”

      “你还年轻,怎么就会有这种想法呢?”他痛心疾首道。

      她无奈一笑:“这种想法有什么不好吗?”

      “哪里好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啊。”

      “你不应当属于这里。”他又道,“你才不明白。”

      “为什么?”

      “你不明白,我看到你变成这个样子,有多么的难受。”

      “陛下不必为此自责,更不必为我而难受。相反,我还要感谢您呢。”

      她此刻心中了无牵挂,半真半假地轻松出口“感谢”二字。却不知这二字听到他的耳里,是那般刺耳。

      “够了。”皇帝捂着额头,颓然道,“休要再提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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