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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争吵 ...

  •   片刻之后,她将杨柳一般低垂的头慢慢地抬起,慢慢地问道:“不知您今日前来,究竟是有什么事呢?”

      皇帝却因这话陷入回忆之中。

      就在四个时辰以前,他还坐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他坐在书房内自己常坐的那把椅子之上,精神因早朝刚刚结束而略感疲惫,他默默听着耳旁李英玄斟酌之后所吐出的话语,内心深处正因此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那风暴弄得他脑仁生疼。他听见李英玄的汇报之语越来越低,与此同时,自己怒吼的声音仿佛夏风之中炸起的平地惊雷,道:“去将那孽子找来!”

      半个时辰之后,太子站到了他的面前。可他却失去了往日所有的尊贵与体面,活像一只醉酒的猴子,睁着一双朦胧的眼,跌跌撞撞,酒气熏天。即使二人相隔有些距离,那股长期将他浸泡其中的刺鼻味道依然清晰可闻。

      皇帝看见他这幅模样,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更旺了,可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皇帝笑着问道:“要不要再喝一杯?”

      他的声音初听饱含笑意,似乎很友好。但细听,里面隐藏的蓬勃怒意也是有迹可循的。

      可太子不知是被酒精荼毒后,精神恍惚,以至于一点也没有听出话语中的怒意,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太子站在下面——或许,不能叫做“站”,因为站是一种静止而挺拔的姿态。他如今根本就站不住脚,也无法维持静止而挺拔的姿态,反而歪歪倒倒,步履蹒跚,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好像脚下扎了一颗尖尖的钉子,又或者踩在了一块滚烫的铁板上一样。

      他或许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如今身处何方。在听了皇帝的问话之后,被酒气熏红的脸上,竟然缓缓绽放出了笑意——兴许只因听到了“酒”字。

      他不回答,皇帝也不再发问。四周顿时陷入一种奇怪的凝重里,连长期侍奉于君王身侧的李英玄也不紧暗暗为堂下之人捏了把汗。而那主人公呢,却毫无察觉地歪来倒去,到后来一个不稳,右脚踩到左脚,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一下子,看得人都疼。

      “啪”的一声,皇帝怒不可遏,突然重重拍了木案一下。声音之大,竟惊得地上之人浑身一抖。皇帝气得不行,又随手抽了几张奏折,直直地、重重地朝他砸过去,仿佛下雨一般砸到他的身上。

      “嘶——”

      “孽子!”

      俩人同时出声。

      皇帝早已气得站了起来,骂完之后,还立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出着气,双眼大睁,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

      太子仿佛终于清醒了,坐在地上,抬头看他。他一开始是盘着腿的,后来清醒了后,便将左腿一伸,一手搭在那条腿上,一手放在太阳穴上揉。

      皇帝盯着他看,想从那张脸上找出一点点慌乱或者愧疚的痕迹。但却没有。

      太子与他对视。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顷刻,皇帝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鄙夷,他朗声道:“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吧!”

      太子正试图站起来,听了这话,却浑身一软,自暴自弃地重新瘫坐回了地上。他虽坐着,却昂首盯着皇帝,嘴角也漫出奇怪的笑来。

      皇帝看他这笑,怒道:“你这是什么笑?”

      太子仍保持着这样的笑容,没有变。他笑着,慢慢道:“父皇身为一国之君,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朝堂之上,铁面无私,大臣们是忠是奸,一眼能辨。这样的您,难道连儿臣脸上如今是什么笑,也分辨不出来了吗?”

      那话中是前所未有的轻佻与暗讽。皇帝顿时气到极点,捏紧双手,大步往一侧木架走去。一直沉默侍立在一旁的李英玄这时却惊慌失措地跟上去,先于皇帝一步,跪在他面前,阻止道:“陛下,不可啊!”

      原来那木架上搁着一根二指粗的长鞭,颜色暗红,浑身尖刺,看样子已有些年头了,然而威力却丝毫不减,即使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也给人一种压抑、恐怖的感觉。

      皇帝俯视着李英玄,平静道:“难道连你也要与我作对吗?”那语调虽然平静,却比勃然大怒还要可怕。

      李英玄闻言身子一抖,却也没有挪开,反而深深埋头道:“还请陛下三思啊!您生气,是打是骂都可以,唯独不能碰这个东西啊!那……那可是会要了人命的!”他因埋着头,声音嗡嗡的,听着让人觉得心里难受。

      皇帝道:“你起来。”

      李英玄没有动。

      皇帝道:“有没有命又如何?他如今这幅样子,还配得上太子的称谓吗?还配得上‘高’这个姓氏吗?我就只当没有这个儿子算了。”

      李英玄惨然道:“可太子毕竟还是您的儿子啊!他只是一时糊涂而已,您身为父亲,难道就要这样放弃他吗?您难道忘了,太子过去,是多么令人骄傲的了吗?他只是一时糊涂而已啊!”

      皇帝听了这话,一时默然。

      谁知那厢,太子却叫嚣道:“什么一时糊涂!李英玄,你身为奴才,竟敢如此公然冒犯圣上吗?谁给你的狗胆?你快起来,让他打我吧!他只怕是早就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了!你让他打死我!这样就如了他的愿了!你快点滚开吧!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告的密吗?你以为你现在这样惺惺作态一番,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我呸!”

      他刚才在那里东倒西歪,之后又被皇帝乱砸一通,如今头发早已散乱了,偏偏脸上又是一副讽刺的模样,看起来倒有几分可恨的落拓不羁。

      皇帝气极,身前的李英玄又坚决不让,他只好走回去,拿起案上的砚台,一把扔了过去。

      砚台重,但杀伤力也大。一扔出去,太子右边额头上就添了一处新伤,血也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流得半边脸都是,白色的衣服上也弄了一些,砚台里残留的墨汁也溅了他一身,看起来狼狈不堪,颇为惊悚。

      太子似乎被砸晕了,嘴巴终于闭了起来,一手捂着伤口,撑在膝盖上,垂下头默然不语起来。

      皇帝的气也消了一些。他坐在椅子上,看着下面浑身是血、终于听话了的儿子,嘴角泛着一丝冷笑。

      隔了一会儿,李英玄上前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仰面狼狈地摔在地上。太子双目发红,大吼大叫道:“滚!”

      皇帝坐在上面,冷笑道:“李英玄,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到头来,连看个人都还看不清楚呢?亏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你快睁开眼睛看清楚吧,看看你要维护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他其实不过是个自命非凡、六亲不认的白眼狼而已!你还当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没有了父母,他妈的什么也不是!”

      李英玄趴在一旁,也不作答。

      这话好像是在说他李英玄,又好像是在说皇帝自己。

      太子早就将满是鲜血的手放下来了,冷冷地看着皇帝。等皇帝说完,他开口道:“是啊,我又是个什么人物?没有了我伟大父皇的恩赐,我高崇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个无耻的小人而已,今生做过的唯一壮举,恐怕就是当年趁机投到了母后的肚子里。这太子的称号,是您给我的;这‘高’姓的荣耀,是您给我的;就连我这条命,也是您给我的。您什么时候看我不顺眼了,拿去便是!我绝对不会因此有什么异议!”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笑罢,道:“你知道就好。”

      这其实是气话。毕竟,天底下没有几个父母会真的不在意自己的孩子。

      太子听了,也跟着笑。俩人笑了一阵,笑够了,太子忽然道:“其实我本来就不想做什么太子。我这辈子,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做一个好太子,乃至做一个好皇帝,对我而言,都太遥远了。在我活着的短短十几年里,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世人常说,好男儿,应当追求建功立业。可我好像天生对这方面没有太大的渴求。我本来以为,庸庸碌碌的,自己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喜欢的东西。父皇,陛下,您既然已经富有四海、声名显赫了,为什么还要同我争夺我唯一心爱的女人呢?您既然已经拥有佳丽三千,儿孙满堂了,为什么还要惦记着自己儿子的老婆呢?您不是素来注重名声吗?您不是素来无欲无求吗?我就这样一个愿望,您难道都要残忍地将它剥夺吗?我喜欢她,真真正正地喜欢她,为了她,我宁愿弱水三千只饮一瓢,为了她,我愿意做个好太子,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做。父皇,您又能为她做什么呢?你既然给不了她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一个愿意掏心掏肺对她好的男人一辈子呵护她、宠爱她呢?父皇,我求您了,将她还给我吧,好吗?我求您了……”

      太子说的话是那样悲切与真诚,太子的眼神是那样前所未有的柔弱,倘若皇帝说个“不”字,他恐怕就得立即晕倒过去。那样一个铁血铮铮的男儿,如今竟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一样,坐在自己父亲面前掩面哭泣起来。

      皇帝默默地听着他的话,心中却大为震惊,而后不由沉默了。太子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情的呢?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光想到这些,他的后背都不禁一阵阵发凉。他忽然一瞬间记起了很多之前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冬宴上他种种不恭敬的言行,以及一直推脱让妻子进宫的举动……细细想来,着实令人胆战心惊。

      皇帝不敢再想下去了。

      而且,他自然知道,太子所言,皆为事实。他真真正正地爱着她,因为她的离去,这数月以来,他饮食俱废,不理朝政,每日都沉溺于酒海之中,难以自拔——这也是皇帝今日勃然大怒、怒而召见的原因。

      良久,皇帝疲惫地开口道:“我并没有将她从你身边夺走。你们之间的矛盾,应该由你们自己来解决,如果解决不了,你再怎么求我,我也无能为力。”

      他刚刚说完这几句话,忽然就联想到了一件事情:他们之间的矛盾,会不会同自己有关呢?

      这本来也是发自内心的真话。但听到太子耳里,却全篇都是敷衍推脱的谎言。太子怒道:“解决?要如何解决?你下旨将她囚到寺里,宛如禁脔,供你一人享受,又禁止我与她见面,我纵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解决?”

      皇帝闻言讶然,也为这人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而感到愤怒。他自然为之前的事感到心虚与愧疚,但同样也为这莫须有的猜想而感到愤怒。他道:“太子,注意你的言行!”

      太子拍掌大笑道:“陛下,你才更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才是!”

      皇帝忽然感到无能为力。他觉得头有点昏,撑着脑袋,听阶下之人在那里用难听至极的语言,喁喁不休地指责自己:“……你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呢?你为老不尊,竟然觊觎自己亲生儿子的老婆。你不但觊觎了,还趁我出门,对她下了手,淫|乱宫闱,最令人恶心的是,竟还让她怀上孩子,企图混人耳目,搅乱皇室血脉。最可笑的是,还整日摆出一副多么义正言辞的姿态!……”

      皇帝被这话说得头又一阵发晕。他垂首不言,那边太子却仿佛一只好不容易逮住人咬的疯狗,咬住了就再也不放了,断断续续又说了好一些难听的话。

      半晌,皇帝突然哑然道:“她的孩子……”

      太子得意道:“那个贱种,早被我一碗药给毒死了。”

      皇帝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后背寒气也渐渐漫上。他听到自己用一种涩然的语气道:“那孩子,也有可能是你的……”

      太子冷笑道:“绝不可能是我的。我疼惜她,并不愿意让她那么早就怀上孩子。我曾经为此找大夫配过一种药。那药,我每次都有喝。”

      “那孩子,是你的。”

      皇帝不知道自己心里都有些什么感觉了。他此刻脑袋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太子接下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脑海里,此刻只有那句话在反复回荡——

      那孩子,是你的!

      孩子。玉娥。

      仿佛又回到那日,临别的那日,女孩轻轻地躺在他的腿上。她柔软的身躯仿佛天上的云朵,她洁白的肌肤仿佛瓷白的官窑,她芬芳的香味仿佛枝头的玫瑰。

      他那颗向来坚硬的心,也不由为此柔肠百转。

      他还记得自己曾看着那双比星星还要璀璨的眼眸,那样问她:“你能保证他的安全吗?”

      女孩咬牙,道:“能。”

      流产的消息传来时,他是那样的悲痛与愤怒,又是那样地恨她。恨她心狠手辣,冷漠无情。到如今,他才知道,她或许为此遭受了自己全然无法想象的痛苦与折磨。那痛苦如此难堪,以至于那般鲜活之人也变得心灰意冷、消瘦不已,竟向自己提出那样的请求。

      她肚子里的孩子,竟然真的是他的。

      他想到这里,一时间,感慨万千。

      他的心头,不由得涌上深深地后悔。至于后悔什么,他一时也来不及多想了。

      愧疚,怜惜……种种情绪最后全都汇聚成了一句话:

      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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