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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莲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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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莲庵”的路上,势必要路过一处荷塘——因为这荷塘便位于莲庵附近。荷塘不大,位置偏僻,形状朴素,也没有具体名字,仿佛只是依附莲庵而生似的。又或许,当年修筑“莲庵”的主人偶然望见这一片荷塘,心中欢喜,怀抱着日后夏夜乘凉,荷风送爽的心愿,着手修建了此庵。事实究竟如何,已不可考了。如今,就连寺里最老的老人也不清楚,这一塘一庵的来源是怎样的,更枉论究竟是先有荷塘,还是先有莲庵,又或许二者相辅相成、同时出现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了。偶尔闲暇,玉娥会想,当年那位奉旨祈福的公主,她又居住在怎样的环境里面呢?不知是“梅庵”,还是“竹庵”呢?
毫无疑问,夏日赋予了这一方荷塘浪漫的色彩。仲夏时节,粉白相间、清雅淡香的花朵一个个或含苞待放,或热情盛开于幽凉池间,成了庄严静谧的法华寺中唯一浪漫之所在。每日清晨,一夜之后,山中雾气正浓,荷塘周围一片朦胧,清清凉凉,乳白色的雾气之中,芙蕖仙子的身影隐隐约约,撩人心弦,让人疑心是否误入了仙境。稍后,金色晨曦破雾而入,此番景象,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到了晚间,景色之美也丝毫不逊,反而在夜色的笼罩之下,更添了一分美好的神秘。偶尔水下传来不知何物发出的异动,更让人在欣赏之余又多了一丝惧怕,配合着眼前鬼影幢幢的景象,只觉得既满足又刺激。
玉娥领着那人,走在前面,其余人跟在二者身后。他们慢慢走着,散步一般,一点也不急迫。一开始,俩人简单问好之后,便默契地沉默起来。在这样略微尴尬的气氛中走了一段路后,先是男人忍不住打破了这番宁静,问她道:“你还好吗?”
这是最简单、最基本的问题。但同时,这问题的回答,也是最虚伪的。因为大部分人都会答“好”。因此,这也是最没有意义的问题。问这问题的人,大多都急于打破自身尴尬的处境。
“还好。”玉娥双手交在身前,微微颔首,看着眼前的路,慢慢地、端庄地走着。答完之后,她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您呢?”
男人道:“也还好。就是忙了点。”
玉娥点头道:“也是。”
“嗯。”
俩人又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里。隔了会儿,玉娥轻轻笑着问他:“您今日怎么忽然大驾光临了呢?”
“大驾光临”一词倒有些诙谐的味道。
听她这样说后,男人反倒放轻松了一些,笑了笑,却没有立即回答。他思考了一阵之后,婉转道:“听了法师之言,倒是别有一番感悟。”
仿佛专程为了这场宣讲而来似的。这明显不是真话:一来,他并非爱凑热闹的人,也不过分迷恋神佛之说,又岂会于百忙之中抽身前来呢?二来,依他的身份,何必同布衣百姓挤在一处?只需传个口令,与那位法师面对面交谈,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玉娥闻言,笑了笑,并未拆穿他窘迫的谎言。
他估计说了那些话后,也觉不妥,尽管面上不动声色,却又开始沉默起来。
俩人又沉默着走了一阵,越行越偏,慢慢走到了荷塘附近。男人忍不住问:“这是哪里?”
“快到了。我就住在前面不远处。”她道。
男人微微皱眉:“怎么这样偏僻呢?”
玉娥道:“应当的。寺中多男子,偏僻些也方便。再说,也挺安静的。”
男人不禁偏头看了她一眼。他想了想,问:“你喜欢这样安静吗?”
玉娥点头:“挺好的。内心会很宁静,也想通了一些过去想不通的事。”
听她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男人心中感觉愈发复杂。他甚至觉得有点难过,也不知为什么。
他感慨道:“我记得,你以前是很爱热闹的。”
玉娥承认地点点头:“是。可或许年纪大了吧,现在又觉得安静些也好了。以前估计只会觉得无聊。”
他听了,忍不住道:“不要说这样的话。小小年纪,怎么就开始感慨自己年纪大了呢?在我面前,你也敢说这样的话吗?”前面语气挺严肃的,可到了最后,又渐渐变得有了一些笑意。
玉娥将头往与他相反的方向埋了埋,估计自己也觉得好笑吧。
他趁机看了看荷塘,评价道:“虽不精美,却也颇具野趣。你住在这附近,倒是比我这个当皇帝的过得惬意多了。”
玉娥笑道:“陛下说的这话,倒是叫我难以回答了。”
“哦?”
“我若顺势同意了,岂非不识抬举?我若违心说不,岂不是又有阿谀奉承的嫌疑?”
皇帝忍俊不禁,道:“可你倒很聪明。说的这番话,既不得罪人,又暗中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玉娥轻轻笑道:“那么,便多谢陛下夸奖了。”
莲庵很快就到了。出乎意料,此庵虽然地处偏僻,又建在全是男人的寺中,却是一个精致的小院。院由灰砖堆砌而成,小巧玲珑,朴素之余,却不乏女性灵巧的气质。方形小门上,横着一块匾,匾上书着行草的“莲庵”二字,精致之余,又添了一分世外居士的味道。
身后随玉娥同来祈福的丫鬟先一步替二人将门锁打开。
等待之余,皇帝又细细看了一阵这间小院的外围,感叹道:“我本以为,你居住得这样偏僻,生活得也一定辛苦。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玉娥笑了笑。
皇帝又道:“我倒真的有点羡慕你了。”
玉娥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说完这句,门已被彻底打开了。二人提步继续前行。门后是一坡十几步的青石台阶,上去之后,入目可见的是成“品”字形分布的三间房屋。中间那间供着一尊垫着红布的金身佛像,案前摆着一个香炉、少许供果,炉中还插着三根燃到一半的烟。案台之下,列着一个编织而成的蒲团。
几人上来后,先立在院中的小坝看了看。小坝干干净净,应是每天都有人打扫着的。院中左边长了一棵参天古树,树枝繁茂,蝉鸣阵阵,午后投下的阴影几乎遮住了整个小坝,正好抵挡了一天中最炎热的阳光。三间小屋,中间那间明显是佛堂了,左右两间应是主仆二人起居之处。两屋窗下都搁了几盆不同种类的花草。仅凭外表,倒是看不出分别是谁的屋。
皇帝道:“小了点。”
她道:“是小了点,却够我二人住了,打扫起来也方便。”
皇帝转身吩咐两位随从,道:“你们去外面侯着吧。”而后,又问玉娥:“你住哪里呢?”
她道:“左边那间。”
皇帝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是挺好的。这可是棵上百年的老树了吧?夏天遮着也凉快。只是会不会吵了点?你不害怕虫蛇吗?”
玉娥闻言愣了愣,道:“吵倒还好,虫蛇我却还没想到呢。选这间屋子,倒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个原因。”说到这里,她又颇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道:“你同我来。”
来?去哪里?皇帝有些发愣。玉娥将房门打开,皇帝便随她走了进去,见房间不大,内外如一,看起来都是十分小巧精致的模样。因为小,便没有置绣屏,屋内摆设尽入眼底。两面墙上皆开有窗户,如今都紧闭着。外侧那扇窗户下,设了一张红漆枣木案,上面整齐堆放了一些经书卷集、笔墨纸砚、茶壶水杯以及油灯等物,案后摆了一张紫檀木扶手椅,椅上垫了一张厚垫。旁边屋角处还设了几张机子,一张放香炉,一张搁绿植,一张陈了个巨型青花瓷瓶。瓶中零零散散地装了几个画轴。临院的那扇窗下,则安了一张款式简单的黄梨木床,被褥整齐叠着。墙上还挂着一副字,皇帝准备走近些看,玉娥却先他一步闪身过去,将字收了,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是闲来写着玩的罢了。本来想着也没人来,权当自娱自乐。”
皇帝微微一笑,道:“你动作好快。我刚刚大概看了几眼,倒是颇具风骨。”
玉娥哪里不知道这是他的客套话。她被夸得脸颊微红,生怕眼前这人提出细看之语,便抢着把卷轴放到一旁瓶里去了。
皇帝见她这番动作,不禁一笑,将要出口的话却吞进了肚子里。他忽入女眷闺阁,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堂堂八尺男儿,竟显得有几分拘束。玉娥还在一旁放东西,皇帝便又看了看这间屋子,忽然发现一处细节,问道:“怎么将床设到这边,书案却设到那边?”
玉娥收拾好后,转过身,脸上却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她嘴角含笑,并不答话,反而走到案前,伸手一推,将窗户打开了——
方形窗框之中,满满一池荷花赫然入目,仿佛一副细心刻画的名卷。白日里,花朵与荷叶相互簇拥着,分外热闹。此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花叶摇晃、水波荡漾间,阵阵荷风萦绕一室芳香。
皇帝不由醉了。他看着这方荷塘,感慨道:“来时只道是平常。如今,换了一个角度观看,才发现之前觉得平庸之物竟是这般美丽。我倒真想知道,当初设计这间院子的,究竟是哪位人士了。”
玉娥笑道:“也许是位蕙质兰心的师太吧。”
皇帝点点头。
玉娥请他坐到椅上,自己唤了几声丫鬟的名字,却不见有人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疑惑道,出门一看,并不见人影,喃喃道,“这丫头平日里并非偷奸耍滑之辈,如今却躲到哪里去了?”
“兴许是之前听我吩咐,随那二人一同出去了。”皇帝道。
“唉。”玉娥叹了口气。回身对皇帝不好意思道:“还请您将就一二。我平时不爱饮茶,又没料到会有人来,预备的茶叶差了一些,冲茶的手法也不大好。”
“不碍事的。”皇帝笑盈盈道。
他其实应该顺着她的话,说,不用麻烦了。但这话到嘴边了,却吐不出口。许是由于心里还是想着尝尝她第一次亲手为他准备的东西吧。
“那您先坐着,随意就好。”她道。
玉娥说完,便捏了些茶叶在壶里,又出去烧了水,冲泡好了才进来。
这期间耽搁得有些久。玉娥进来时,正巧撞见皇帝拿着她刚刚放到瓶里的书法凝神看着。她倒没怪罪他,只是为自己拙劣的水平感到害臊,脸立马烧起来了,怕人看见,刻意低下头,抿着嘴,绕到案旁把茶壶放下,又拿过杯子倒茶。
皇帝被人撞见这幕,也有些尴尬,倒没发现她红了脸。等她将茶水倒好,退到床边坐下时,他才握拳咳了咳,复去重新坐下。
一时空气有些凝滞。皇帝拿起杯子吹了吹热气,喝了口茶,坐在那里,赞道:“好茶。”
玉娥闻言,抱着茶杯,忍不住又将头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