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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祈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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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在三年前同她讲,三年后的他们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崇进来之时,玉娥正躺在窗下的一张竹塌上,浅浅地睡了。彼时,窗外已又升起一轮明月,空气清新,新叶初发,春的气息甘甜入梦。可为何她即使身处这样恬静、安然的氛围里,也轻轻皱着眉头,郁郁寡欢呢?
崇轻轻走进,像个孩子一样蹲下身,趴在她的身边,贪恋地瞧着她沉睡的容颜,不舍得发出一丁点异响。
也只有在这个时刻,他们之间,才没有生死相胁的激烈话语,没有不发一言的冰冷沉默。也只有在这个时刻,她才能静静地舒展容颜,让他好好地看看,看看她近日是否又添了几丝惹人心疼的憔悴。
崇的心情很复杂。他近日总在为一些往事后悔,以至于办公时,也频频走神,惹得旁人侧目。有人说,如果一个人恋上了追忆往昔,那么是他老了。
他老了吗?崇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脸,那分明还是年轻光滑的触感,可为何,他却真的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觉得自己已老了呢?
这些日子的纠缠、痴求以及痛苦……俩人所经历的,仿佛已有大半生的时光了。
那么玉娥呢?他抬眼瞧去,舒了口气。幸好,她还是那样年轻美丽,光洁而富有弹性的肌肤在皎洁的月光之下,白皙动人,一如当年初见。
此刻,他恍惚的心,突然生出一种伟大的冲动来——希望她能永远如眼前这般,年轻美丽,哪怕牺牲他一些岁月,也无妨。
他舍不得看她老去。
可是,还没等崇许下这个愿望,玉娥就从梦中惊醒了。
看见他,她下意识后退。
崇心里泛上苦涩。他轻轻地,仿佛她是一个随时面临消逝的美梦,轻轻地,唤道:“玉娥。”
玉娥没有回答他,她已经不愿意同他说话了。
她也不再看他。那双眼里,已失去了往日的热度,只余灰蒙蒙的一片,看向窗外,愣愣出神。
也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就像这样,一直坐在窗下,望着外面出神。看那天,那树,那飞鸟,那日月,无论时间流逝。困了就睡,醒了再看,不知疲倦。
“玉娥。”崇悲伤地呼唤。明知道她不会回答,他还自言自语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还是……没有办法吗?”
玉娥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那日之后,他将她彻底囚禁在府里,不允许她出去,更不允许她再提分开之事。
堂堂一国太子妃,却仿佛他的禁脔一样,被困在这方天地。
一开始,她激烈反抗,同他争辩,到后来,却转为长时间的缄默不语。有时候,他们分明同处一室,她却不看,不闻,不言,与他形同陌路。
“玉娥。”崇自言自语道,“没有关系,你最终,一定会谅解我的……一定可以……”
崇静静看着她,仿佛在观察确认着什么。末了,他突然开口道:“你可以出去。”
玉娥眼里闪过错愕,宛如一尊泥像终于活过来了一样。她缓缓转过头看他。
崇道:“但你要保证,以后永远不离开我!”
玉娥看了他一眼,垂眸不语。
“是真的。”他又补充。
她复抬眼,张了张嘴,嗓音沙哑问:“……真的?”
“真的。”
玉娥笑了笑。
“你笑了。你答应了吗?”崇小心翼翼地问。
玉娥反问:“……哪里都可以去吗?”
“去皇宫。”崇道。
“这一次吗?”
“对。”
“那以后呢?”
“只要你不离开我,以后也可以,哪里都可以。”
崇说完这些,抬起明亮的双眸,牢牢盯住她,不愿错过她脸上所展露出的任何反应。
玉娥点点头,说:“……我答应。”
她答应得这样爽快,以至于他疑心这是错觉,又确认道:“你真的答应了吗?”
“嗯。”
巨大的欣喜瞬间在他的心里爆炸开来。崇觉得,一定是这些日子的囚禁令她屈服了。果然,自己当日的坚持是正确的。
“娥娥,太好了!”他欣喜地只会不停叫她的名字。
玉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
翌日,二人驾车同去皇宫。
一路上,玉娥都不肯将目光从车外疾驰而过的景色上移开。她像一个刚刚临世,对外面的世界时刻充满着好奇的孩子一样,静静地观望着一切。
崇坐在她身侧,温声劝道:“娥娥,别看了,天气尚冷,小心身子。那些景色千篇一律的,有什么好看的呢?”
玉娥听见这话,看了他一眼,说:“久不见,怕忘了。”
崇便有些沉默。
隔了一阵,咫尺之间,传来他有些低沉的语调:“只要你听话,以后不会再如此了。”
玉娥看向他:“真的?”
“真的。”
她闻言,不置可否,将头转回去,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嘴角拉出一个淡淡的、具有讽刺意味的笑。
良久,玉娥突然问他:“太子最近怎么不再出去了?”
这是她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出去,不是单纯的出门,而是去到他乡,像过去那样。
真是讽刺。过去,她那样奢求他的停留与陪伴,每当他不在身边,便日夜思念,寝食难安。如今,却截然相反。
崇看着她,微微笑着,道:“你不开心吗,娥娥?我可以陪在你身边,一直,就像你过去所希望的那样。”
是啊,过去。玉娥想。
崇并没有将事实完整地告诉她。他没有告诉她,为了她,他主动放弃了那些可以使他声名更加远扬的机会,甚至不惜以同自己那位伟大而严厉的父亲相抗衡为代价。
他认为这些举措,是自己为了爱情所做出的伟大牺牲。他以为,她能理解,并且为之感动。
但他没有考虑到,如今的她是否仍旧需要。
玉娥闻言,浅浅一笑,道:“真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马车继续行驶,当抵达宫门之时,俩人复下马,时而步行,时而又在一些许可的区域换做以乘步辇为方式前行,良久,终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皇后居所。
二人进去之时,那位向来从容温言的妇人竟然正在责骂一个小小的宫人。
崇也觉得奇怪,上前问道:“母后,不知这个奴才,究竟犯了什么错呢?”
皇后收敛怒容,面上却残存了一抹长久的倦怠。她挥挥手,对崇道:“不是什么大事。皇儿不必担忧。”
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皇后为何因此大动干戈呢?
玉娥心里奇怪,却没有贸然问出口。
那边,皇后正笑着朝她招手:“玉娥,过来,让我看看。”
玉娥上前,任由皇后执了手。妇人的手柔软且温暖,像记忆中母亲的一样。玉娥不禁为此动容。皇后牵着她的手,使她同自己比肩而坐,之后,温和地开口:“好些了吗,孩子?”
听到这关怀的语调,玉娥又不禁泫然,可她没敢真正流露出来。她感念这位妇人的温柔,报以微笑,道:“已经好些了,多谢母后关心。”
皇后道:“那就好。”言罢,又仔细看了看她,皱眉道:“你一进来,我就发觉瘦了。一个冬日不见,竟消瘦成如此……可是崇儿待你不好?”
崇坐在一旁,闻言,身子一僵,抬头向玉娥看去。
玉娥感受到了那人不容忽视的目光,不由压下了心底吐露真心的欲望,只笑道:“母后多虑了。”
俩人又在那里交谈了一会儿。皇后忽然叹了口气,问她:“想你这些日子专心养病,也不曾听闻宫中之事。可知道太后娘娘病了?”
“玉娥不知。”她摇摇头。却在心里想,看皇后提到此事之时所展露的忧愁之色,今日大失常态,也是有迹可循的了。
果不其然,只听皇后又道:“太后的病反复已久,去年冬天便被诊断出来了,那些太医院的老人们为此殚精竭虑,却不知为何,时好时坏,反反复复,总不得根治之法。唉……近日病情又加重了,否则,我也不会非叫崇带你进宫了。你们身为孙辈,总该尽一份孝心……”
皇后仍在那里说,玉娥忍不住看了眼崇。那人对上她的目光,颇有闪躲。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她自由吧?
心里最后一丝情谊也因此渐渐熄灭了,玉娥感到一阵冰冷。
她麻木地坐在那里。
不久,三人前往太后居所看望她老人家。
进去之时,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那是一种长时间的味道。室内的每一根梁木都因长时间浸泡在这种气味里,染上之后,又再次散发出来。
据侍候一旁的宫人所言,太后暂时摆脱了病痛的折磨,不久之前,终于沉沉睡去。
三人来的不是时候,却打算留下来,等待太后苏醒。
中途,皇帝也来了。他刚刚处理完了一些该处理的事务,匆匆赶来,行色之间,也同皇后一样,充满担忧。
玉娥见他进来,下意识地侧过身子。
彼此打过招呼后,皇帝问:“母后怎样了?”
皇后将宫人之话告诉了他。
皇帝闻言之后,皱眉不语,也走到一旁坐下。
片刻,他转过头,忽然露出疲惫的神色,捏了捏眉间,对皇后感慨道:“母后的病,也不知如何是好……”
四人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话虽如此,可大多数时间还是帝后二人在说话,两个小辈只是偶尔插几句而已。
太后睡得一向不沉,如今也不例外,未几便悠悠转醒了。四人见了,上前给她请安。太后见到玉娥,也颇感意外,多问了她几句,言语间并未为难,倒让玉娥感到羞愧。稍后,皇帝又上前,询问她感觉如何了。太后回答好些了,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依照惯例说的安抚之言罢了。
一来二去,太后不免精神不济。四人察觉,主动告退了。
出来之后,崇正要带着玉娥回去,却听皇帝忽然吩咐道:“刘氏,你来一下。”
崇僵了下身子,下意识向玉娥看去。可那人却将那张尖尖的小脸垂着,看不清什么表情。
他又向皇帝看去。男人漠然立在那里,一本正经的模样,身边还跟着皇后。
崇故作平静,垂手问皇帝:“不知父皇叫拙荆前去,是有何事呢?”
他故意强调“拙荆”二字。
这话其实并不该问出口。皇帝单独叫某人前去,必定是有事吩咐。既然是私下之事,这样公然询问,便不太妥当了。
就连皇后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含有警示意味。身在皇家,父子之间便不再是单纯的父子了。有些话,纵然是父子,也是不必相告的。
崇却恍然未觉一样。他依然紧紧直视自己这位尊贵的父亲,明为询问,实为警示。
皇帝皱了皱眉,又道:“刘氏。”
竟没有理睬他。
“是。”玉娥微微倾身,看了一眼崇,而后随他前去。
崇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除此之外,还渐渐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来。一时楞在那里。
皇后见人走远了,他却仍然不动,不由奇怪地问道:“崇儿?”
“母后。”崇回过神,勉强笑道,“儿臣先告退了。”
“去吧。”
……
又说皇帝这边。
二人一路无言,一前一后走着,直到入了室内,皇帝才出声道:“坐吧。”语调淡淡,与往日柔情蜜意之言截然不同。
玉娥倒因此松了口气。自从方才同皇帝二人独处之后,她一直觉得尴尬,一路上甚至有些后悔先前在太后宫内用眼神同他示意的举动。她害怕独自面对他,害怕他愤怒的诘问。
幸好没有。
说完之后,皇帝走到案后坐下。玉娥则寻了一处不远不近的地方落座。
“何事?”皇帝又问。
玉娥并没有立即回答。待宫人上了茶水之后,玉娥才下定决定一般,咬牙开口道:“陛下是否为太后娘娘的病情而担忧不已?”
“朕确实为此十分担忧。怎么?”皇帝喝了口茶,心不在焉地问道。他并不相信这个少女能胜过众多经验丰富的太医,献出什么药到病除的良方。
“皇上可曾听过一个典故?据说当年,前朝景帝宇文雍的母亲——文慈太后也曾患上过一种怪病,怪病来势汹汹,太医们个个束手无策,景帝见母后为病痛所日夜折磨,性命堪忧,痛苦不已,因此在一名高僧的建议之下,下令叫皇族一位当时并不得宠的公主为文慈太后出家祈福。公主诚心祈福一月之后,太后病情渐渐好转……”
“你是说……”皇帝欲言又止。
玉娥抬头,决然道:“我愿前往,为太后娘娘诚心祈福!”
“刘氏,何出此言?”皇帝闻言大惊,双眼一瞪,不由凛然问道。
看着眼前女子那双无比坚毅的眼眸,他费解不已。祈福一事,枯燥乏味,迄今为止,主动前去之人少之又少。况且,他还记得,她曾如此骄傲地说出自己与崇的情比金坚,为何此刻又要执意离去呢?
他正为此苦恼不已,那厢,玉娥却已动身跪下,言辞恳切道:“陛下,与我而言,娘娘不仅是家中长辈,还是一国太后,我为长辈祈福,此乃人伦;我为太后祈福,此乃大义。无论是人伦,还是大义,此事有何不妥吗?”
皇帝深深皱眉。小姑娘于撒谎一途,倒很有天赋,如今已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些惹人发笑的话了。她会为了总共没见几面的太后诚心祈福吗?他不觉得。那么,是她与崇俩人之间,发生什么矛盾了吗?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跳。
皇帝道:“你先起来吧。你是太子妃,又非一国公主,不该担此大任。”
玉娥道:“我虽不是公主,可这颗心却比任何公主都要虔诚!”
皇帝在心里冷笑。
他摸着下巴,严肃道:“祈福一事,并非儿戏。你们夫妻二人,若是有何矛盾,回家解决便是,不要拿这件事情开玩笑。”
“我并没有开玩笑,陛下!”玉娥着急道。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逃离崇。因为她不敢对眼前的君王直言,说她想要同他的儿子分开——她预测不了他听闻此事之后的举动。因为这后果有可能比囚禁在崇的身边还要可怕。
祈福之后,若太后有幸好转,她也算是立功一件。到时候,她可以以此请求太后赐她自由。毕竟她是唯一同崇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祈福之事,说长则长,说短则短,若日后等时机到了,她大彻大悟,不再奢望什么感情,由此落发出家,吃斋念佛,与青灯古佛相伴,与青山绿水相临,岂不也是一件妙事吗?
年轻人于感情之上,总是天生带有几分任性的决然——成则相守一生,败则绝情绝爱。
皇帝审视地看着她:“你可知道,何为祈福吗?”
“知道。”玉娥道,“祈福之人,饮食起居,同出家之人无异。”
皇帝不明白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让小姑娘的观念转变得如此之快。可是,就算心里对她再失望,再痛恨,他也不舍得令她吃这份苦。
悲哀啊……皇帝垂下眼,无奈道:“你才落了胎,不好吃这份苦。”
“我已大好了。”玉娥摇头。
大好了?眼前之人,纤瘦无比,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走。今日初见,他甚至被她吓了一大跳。
皇帝忍不住冷笑:“哪里看出来的?”
玉娥见他态度坚决,回想这段日子的互相折磨,心里闪过绝望。她悲切道:“求陛下成全!”
皇帝见她不似开玩笑,眉间不禁慢慢锁紧了。他试探地问:“你和崇,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玉娥却缄默不言。
估计是了。这样一想,皇帝心里第一时间竟然忍不住冒出一丝欣喜来。顷刻,他又为此自责起来。
见她沉默不语,面容愁苦,他心里一动,抑制不住地想要问她:“那个孩子……是你做的吗?还是……”崇呢?
玉娥思考一瞬,道:“是我。”
她终究还是不忍心,不忍心父子之间因此心生隔阂。
这次皇帝沉默了。他低头笑了笑,自嘲似的。笑容有些冷。
提到孩子,玉娥心里也同样沉痛。她也不看他,只盯着手中的茶盏,低语道:“陛下,念在我曾经伺候过您一场的份上,请答应了我吧……”
皇帝听到这句话,突然心里一痛。
他撑着额头,很疲倦似的,叹了口气,对她道:“最后送你一句话吧。不要再将所有的事都装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承受了。”
玉娥忽然抬起头,看向他,眼里忍不住流出泪来——她被说中了心事。
可是他已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了。
“你走吧。”他说,“此事……朕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