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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零落成泥碾作尘 ...

  •   夏季的北方总是多大雨的,这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傍晚时分,这场雨总算是停了,屋檐还滴着水,池塘里的水也涨了三分。

      凝初将药材从屋里拿出来,均匀铺到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正拣着药,梦夕潮从轩里出来,“初儿,福伯哪里去了?”

      “回师傅,福爷爷说去下山采买去了。”

      “采买?”梦夕潮略感不安,“他去买什么?”

      “说是一些日用品。”

      看见梦微微拧眉,凝初也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师傅,不是您让福爷爷下去的吗?福爷爷走的很急。”

      梦夕潮用手抚了抚额头,“初儿,我们去找找吧。”

      两人顺着下山的路一直走去,都没有发现福伯下山的踪迹。直到夜半时分,才在断崖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福伯。

      切了脉,梦夕潮静静坐在一边,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凝初的眼泪一滴滴的掉下来,将狼毫笔递给他,口里求道:“师傅,你开方子啊。我去煎药。”

      梦夕潮没有接笔,低头看着空白的宣纸,缓缓地摇了摇头。

      凝初跪在梦夕潮的脚边,哀求着,“师傅,你可以的,以你的医术一定有办法救活福爷爷的,你写啊,我马上去煎药,一定可以治的好的...求求你了师傅,你救他...你救他好不好?”

      梦夕潮叹了口气,望着跪在他身边的徒儿,眼里异常疼痛“初儿,没用的......”

      “不可能的,师傅你开个方子,我去煎药,我去煎药......”凝初将头靠在梦的膝盖上,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师傅说的又何尝不是呢,自己刚才也把了脉,纵使华佗在世,也无回天之术。可凝初怎么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呢,生平第一次,凝初感到了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人死、灯灭、茶凉,在茫茫天地间这么渺小。

      “少主,”福伯的声音仿佛又老了十岁一睁开眼就看见梦夕潮在灯下单薄的背影,这样瘦弱的肩膀却要背负那巨大的秘密,让他如何能不心痛。

      “福爷爷,你醒啦!”凝初激动的抓住福伯伤痕累累的手,急于寻求一丝温暖。梦夕潮站在床边,定定的望着福伯,许久轻轻点点头。

      看到福伯吃力起身,凝初急忙的扶他,“福爷爷,你要干什么?你和初儿说,初儿帮你做。你受了重伤,不可以起来的。”福伯覆住凝初扶他的手,阻止了她的搀扶,从榻上坐起来,“少主,老奴死罪......”

      凝初十分不解的望向师傅,只见师傅的表情冰冷,连正眼都没有望向福伯。福伯一个使力,从床上滚了下来,俯在梦夕潮的脚边。声音沙哑凄苦,“少主,老奴要走了......不能再侍奉少主,请少主保重。”说着,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终也抑制不住,咳嗽起来,大片破碎的内脏随着血液从口中溢出,凝初哭道:“福爷爷,你不能死,你死了,初儿怎么办?”双手紧紧抱着福伯颤抖不止的身子,抬头哀求的望着师傅,“师傅,你让福爷爷起来,好不好?”

      梦夕潮闭上了双眼,不忍再看这位陪了自己二十三年的老人,一直以为他会陪自己走到最后一程,没想到这也成了一种奢望。作为一个生来就服侍别人的奴才,福伯用尽一切力气去行了这个最隆重的礼。梦夕潮没有阻止,虽然心里早已把他当作了亲人,梦夕潮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忘了一眼匍匐在地的老人,转身走出了房门。

        凝初泪眼朦胧的望着师傅决然的背影,淡然苦笑:在你心里真的是谁也不重要吗?

      起身将福伯扶回榻上,凝初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

      “初儿......”福伯的情况更糟了,明显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初儿,福爷爷再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嗯。”凝初哽咽的点点头,她知道福伯定有重要的话对她说。坐在脚踏上,将头依在福伯手边。

      “初儿知道南唐王朝吗?”

      “就是二十多年前破灭的南唐吗?”

      “对,就是那个。二十年前,赵匡胤率军攻破金陵,俘获了国主和小周后,将二人囚于高楼之上。并对国主百般羞辱,还封了“违命侯”给他。谁知后来那赵匡胤垂涎小周后的美貌,派人接了她入宫。虽是千般不愿,但无奈受制于人,每次回来后都痛不欲生。国主也一天天消沉下去,终于在三年之后,赵光胤以不敬之罪命国主喝了牵机,小周后进宫伴驾,可小周后对国主一往情深,终是郁郁而终......”

      “天底下竟有如此情深的女人,那后来呢?”

      “事实并非如此。”福伯沉吟道,目光飘忽不定,仿佛透过帐顶看着那遥远的时光,“当年国主死后,小周后虽然伤心,但一心想为国主报仇,才忍辱进宫。要刺杀赵匡胤,无奈赵匡胤早有防备,夫人一介弱女子,实在无法报仇,便找来‘幽离仙’,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因为当时赵匡胤对她非常迷恋,怕她自杀,所以特地备了救命的仙丹。不久小周后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惊喜之余也深深哀愁。于是我就出了假死一计,骗过了赵匡胤,将小周后送出了宫,可无奈小周后中毒已深,生下一子之后,便撒手人寰了......”

      凝初听到这心里一惊,仿佛坠入茫茫雪原之中,嘴唇颤抖地问道:“是‘幽离仙’吗?”
      “是,少住体内的毒便是从母体带来的,传说这‘幽离仙’是契丹萨?教的毒药,服用后不会立即死亡,而是慢慢吞噬五脏六腑,服者最长的毒发期是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还有两年吗?可有法子解毒?”

      福伯苦笑摇了摇头,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流入斑白的鬓角,“你师祖精研医道,穷其一生,也没找到解毒的方法......”

      “师祖那么高的医术都......”凝初绝望的仰起头,师傅当真没救了么?

      “还有一法...”

      “什么?有办法的?!”

      “是。”福伯坚定的点点头,目光炯然地望着凝初,一点也不像个垂死的人,“你愿意为他解毒吗?”

      凝初急急的点头,“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可以为师傅解毒,就是死我也情愿!”

      福伯欣慰地拍拍凝初的手,眼里的光芒也渐渐淡了下去,“好孩子,福爷爷没有白疼你,这毒只有契丹的国宝‘金乌珠’可解。”

      “金乌珠?”

      “对,它是契丹的民族精魄,也是萨满教的至宝,一直被珍藏在契丹王宫里。要拿到它很不容易...咳...咳咳......”

      “福爷爷,你怎么了?!”凝初伸手堵住福伯身上裂开的伤口,可那鲜血还是从她指尖溢出,越来越多,染得凝初手掌一片触目。

      福伯的脸色泛着死灰,眼神也涣散起来,“初儿,你要好好的陪着你师傅,他这一生,活的太苦,也太寂寞了,你答应我...不要离开他...不要...让他一个人......”

      “好。”凝初用力的点点头,“我答应,我答应您。”

      福伯将视线对着凝初的脸,手艰难的抬起,凝初赶紧握住,将爷爷的手贴在脸上,“初儿不哭,初儿不要哭......”

      “初儿不哭,初儿不要哭,福爷爷给你做红烧肉吃......”
      “初儿不哭,初儿不要哭,福爷爷给你做个漂亮的纸鸢......”
      “初儿不哭,初儿不要哭,福爷爷给你讲好听的故事......”

      “初儿不哭初儿不要哭......”自己的童年里充满了这种温暖声音,那双温暖的手总是牵着她,抚慰着那些伤痕。每次师傅凭窗独立时,福伯就会牵着自己的手静静的站在远处,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如流水般的日子。

      “初儿,以后福爷爷不能再照顾你了......”

      “初儿长大了 ,初儿不需要人照顾了,初儿要照顾福爷爷和师傅。福爷爷,你不要丢下初儿好不好,初儿不能没有你......”

      “我们初儿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福伯和凝初的泪水融在一起。一如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的雨,缠绵了一整夜,放纵了一整夜,终于,停了......

      次日清晨,雪若轩的山坡上燃起了一场大火,伴着青烟,福伯的笑颜飘向空中,再也寻不见一丝痕迹。凝初身着孝袍静静跪在那片灰烬前,泪水打在地上,显出一个小小的坑,她按照福伯的遗愿,将他火葬后骨灰撒入河中。他说这样,就可以顺着河流魂归金陵,回到那片生他养他的桑梓地。

      透过泪眼,那一袭白衣依旧淡淡的坐在树下,抚着那把心爱的琴。那流畅的琴声击在风里,雨里,却经年不会消散。

      青丝随风飘扬,拂过那俊雅的面庞,拂过那骨节纤细的手指,拂过那古旧的琴弦,拂过从他身边流走的那一段段的过往。凝初缓缓地走到他身边,在他脚边坐了下来,“师傅,福爷爷可以回到家吗?”
      “嗯。”梦夕潮点头,一曲终了,轻轻叹口气。

      “师傅。”凝初再抬起头,眼中却没了刚才的脆弱,一字一顿道:“我想下山。”

      梦夕潮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语气却平淡如常:“不想和师傅住在一起了?”

      “我要去辽国,为师傅取药。”

      “你都知道了?是福伯告诉你的?”

      凝初坐直身子,与梦夕潮对视道:“既然有法子解毒,为什么不试试呢?”

      “试?初儿不知道那解药是什么吗?不知道它的重要性吗?”

      “我只知道他可以救师傅......”

      “不!”梦夕潮清斥道:“它关乎到辽国的兴亡,你觉得可以从那重重高手中拿走他们国家的命脉吗?即便是你拿到了,你可知道这世间万物本有存亡定数,你截断了辽国的命脉,改变天地定数,将为天下苍生带来多少劫难。当年我父皇就是了解到这点,才没有负隅抵抗,而是打开宫门,等着宋军。两国交战,苍生何辜。”

      “难道师傅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既然苍天早有定数,未必不会料到我要取那金乌珠,辽人不断南下,扰我国民,亡了未必不是件好事,!”凝初执拗的说着,而后眼里又涌起了泪光,:“况且...这是我答应福爷爷的,我不可以让师傅死,我要陪着师傅......”

      “初儿”梦夕潮将凝初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初儿,你陪着师傅一起,我们在一起......”

      凝初的泪眼浸湿了梦夕潮的衣襟,将心中的郁结化做不断的泪水,纠缠在那单薄温暖的胸膛。

      师傅,有多少年了,多少年你没有这样抱着我,什么时候起你给予我的就是那么一个淡然地背影,一个让我渴望而不可及的身影,你永远是那么淡然地笑着,仿佛风雨不在你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可是你的眼睛却暴露了一切,你孤独寂寞,无依,所以你才用笑来伪装自己,对于福爷爷的死,你是伤心的是不是?可你却将它放在心里,因为这是你一直以来的习惯,你把自己裹的太严了,你以为你很淡然,我就不为你伤心吗?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

      凝初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毅然转头急走,心里默念道:“师傅,我一定要救你,你等我,你等我......”

      刚走到小径尽头,凝初就看见了塘边的一袭白衣,清冷夜光照在那孤独的剪影上,恍若万年。

      梦夕潮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淡定,冷冷说道:“回去。”

      凝初没有说话,只是跪了下去,嘴唇紧抿,神情却异常坚定,一阵梨风吹过,梦夕潮已站在凝初身前,接住了她倒下的身体。

      他席地而坐,将昏迷的凝初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轻道:“初儿,初儿师傅不能看着你去死,更不能让你因我而死,对不起,对不起......”

      梦夕潮轻轻吻着凝初的额角,“初儿,当年师傅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与你极有缘分,那时的你乖巧可爱,天真活泼,可什么时候起你竟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女子呢?在我面前那么恭敬疏离,你知不知道,每次见你这样,师傅的心有多痛,可我也开心,这样师傅死了,初儿就不会那么伤心了,对不对?”

      梦夕潮让凝初靠在自己的身上,两人的脸冲着天上的明月,“初儿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让师傅抱着你看月亮,每次看着看着你都会蜷在师傅怀里睡着 ,那个模样啊...像只招人怜爱的小猫。”

      风轻扬,静谧的夜晚只听见梦夕潮清冷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无助,带着寥落,冰雪般洁净无瑕的脸贴着凝初温暖的面颊。

      “初儿,以后要好好活下去,不要来找师傅,不要想念师傅。”

      一缕曙光透过窗子,凝初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昨夜的一切浮现脑海,师傅的背影,师傅的眼神,师傅的话。

      “师傅!”凝初急急下床,胡乱扯起外衣,登上鞋子,伸手挽着头发......却在看到桌上的那一张纸时停下了所有动作。

      青瓷杯静静的压在纸上,窗外的风吹得纸微微翻起,然后落下,翻起,落下,飘逸的字体落入眼帘:逆徒凝初,违背师命,擅自下山,目无尊长,吾心甚愤,与此断绝师徒关系,从此天涯路长,恩断意绝......

      “不要...不要...师傅...不能不要初儿的...初儿只剩下你了呀......”凝初缓缓坐在地上,手中紧紧抓住那张纸,“不要丢下我,师傅,师傅。初儿怎么办?初儿怎么办?”良久才从地上站起,跌跌撞撞的向梦夕潮的房间跑去,推开门,床铺整整齐齐,仿佛从来没有睡过,朴素的摆设淡洁高雅,案上的香炉还袅袅飘着白烟,暗香浮动。凝初望着这一切,泪水再次夺目而出,巨大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象海水一样蔓延,让她喘不过气,她静静走到师傅常常站着的窗口,照着师傅每次的样子向外望去,那一池荷花随风晃动,碧绿的荷叶绿的可以滴出水来,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只鸭子带着它的孩子们,悠闲的浮在水面......

      景还是一样的景,可人呢,何时才能相逢?

      凝初将包袱背在身上,拿起桌上的刀,这把“飞寒小刀”是师傅送给她的,在她十五岁学成了师傅武功的时候。那一天师傅特别高兴,是她第一次看到师傅那样明媚的笑,不同于以往的笑,不是笑中带着神伤的笑,而是象春风那样温暖明亮的笑。一滴水滴在刀鞘,凝初擦了擦眼泪,将刀握在手中,眷恋的环视了一眼雪茗轩,转身决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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