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令如流》雾雨_

11、十一

　　一场狼狈不堪的战斗终于尘埃落定。
　　亚瑟始终无法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在目睹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后，他突然双眼一黑，电子脑完全空白，四肢无力地倒在地上，如瘫痪一般没有任何知觉。
　　醒来后，他已毫发无伤地被人运回生化智能研究所，得知叛乱被平定的消息。
　　即使牺牲者不计其数，而存活的人所剩无几，他们最终还是胜利了。
　　这是自生化智能人作为军事武器运用于战争后，受到的最具毁灭性的打击。数台Servant的程序被网络入侵，篡改，控制。无一例外，他们先是结束了自己主人的生命，再与同类自相残杀，最后自我引爆。
　　而那些一开始就被当作军事武器的量产型生化智能人，更是被对方玩弄于鼓掌之间，耍得晕头转向。
　　整个生化研究院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帝国议会勒令研究院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社会舆论也掀起了轩然大波，不断质疑和抨击“生化智能人”存在的意义。研究院乱作一团，不得不频繁召开发布会，为自身辩驳。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果“容易被网络入侵”这个难题无法破解，那么生化智能人便再没有为帝国服务的价值。

　　他回到家中，没有开灯。
　　床头整齐地叠着文森特的睡衣，客厅的餐桌上放着文森特的专属牛奶杯，一直被文森特霸占着打游戏的电脑，也还放在沙发上。房中的景致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
　　可是亚瑟知道，一切都已天翻地覆了。
　　那个叫“文森特”的孩子，仿佛蒸发了一般，消失了无影无踪，没有任何音讯。可是，两人在一起的记忆如同一枚定时炸弹埋在他心中，随时都有引爆的可能。
　　他试图寻找某种方法，将电子脑中的记忆清空，却只是白费力气。
　　人类没有能力清空自己大脑中的记忆，所以他也不能——因为他是生化智能人里最接近人类的型号。
　　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呼吸间却全是属于那个人的气息。
　　记忆如绚烂的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一分一秒都历历在目。
　　第一次见面时，坐在废墟上冲他眨眼睛的文森特。
　　每天夜晚，缩在他怀中安静沉睡着的文森特。
　　每次惹他生气，撒着娇求他原谅的文森特。
　　狭窄的飞行器里，在他身下喘息着的文森特。
　　……还有那日战场上，在硝烟和火光中对他微笑的文森特。
　　他没有去寻找那个孩子，也不敢去。
　　因为，如果文森特是那个人，他就没有任何权力干涉他的自由。
　　如果他就是那个人。
　　如果他就是那个让自己找了五年的人！
　　亚瑟突然意识到什么，从床上爬起，顾不及整理身上散乱的衣服，便向停机坪跑去。

　　技术局的大厅中。
　　他站在咨询台前，久久无法鼓起勇气开口。
　　直挺挺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干涩的喉，艰难地发声：
　　“请求查询……Servant I-0000 亚瑟·斯宾塞的信息。”
　　“正在帮您连接资料库，请稍候。”
　　female-I毫无波澜的电流音传入他的耳膜，却让他一阵一阵地发慌。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十指死死地绞住制服的下摆，用力得几欲将手中的布料扯烂。
　　再熟悉不过的全息投影界面于他的眼前展开。他缓缓地抬起手，点开Master一栏。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冲破胸腔。
　　不知何时，那个曾经空空如也的资料库已被陌生的数据填满。
　　“Master
　　文森特·约翰逊”
　　而名字旁的照片栏里，分明就是那张天真无邪的脸。

　　他怔怔地走出技术局，在停机坪旁的草地上坐下。
　　“怎么坐在这里？”
　　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亚瑟循声望去，看见杜兰特博士正向他走来。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杜兰特博士将头发放下，穿着便装的样子。乌黑柔顺的刘海和鬓发，让原本深邃立体的五官显得柔和了许多。
　　几日不见，他的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身形也明显消瘦了不少。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道：“路克，不用跟过来，站在那里就好。”
　　亚瑟这才发现，杜兰特博士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Servant。他有着一副和凯撒截然不同的面孔，恭敬温顺的样子也与原来那人相去甚远。
　　路克远远地停住了脚步，带着疏离而冷漠的微笑，冲他点头示意。
　　意识到亚瑟复杂的目光，杜兰特博士笑道：
　　“怎么，觉得奇怪？那个人才刚消失，我就换了一个新的Servant，是不是很冷酷无情。”
　　亚瑟正组织着合适的语言，却见杜兰特博士垂下眼帘，缓缓道：
　　“Servant坏了就换一台，这就是特权者的游戏规则。那个人只是众多生化智能人中的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
　　亚瑟沉默着，不知该作何回应。
　　杜兰特博士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
　　“文森特托我给你带句话。他说，等他回去，会给你一个解释。”
　　亚瑟的瞳孔急剧收缩，不可置信地盯着身旁的人，颤抖着嘴唇嚅声道：
　　“你们……之前认识……？”
　　杜兰特博士转过头望向远方，淡淡地道：
　　“这四年间，他的身份识别手环一直由我代为保管，直到上战场前与你们在停机坪相遇，我才把它交还到他手中。”
　　亚瑟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震惊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说什么……”
　　杜兰特博士叹了一声，低头把玩着手腕上的那圈象征权利与地位的银色手环，说：
　　“这东西，戴上就永远拿不掉了。其实特权者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光。说白了，就是拥有高智商的普通人类。你知道如何成为特权者么，亚瑟？”
　　不见亚瑟回应，杜兰特博士自顾自道：
　　“每年，生化智能研究院都会到各个庶民区精挑细选，将智力超常的孩子带走，安排进专门的学校学习，毕业后直接进入研究院，成为所谓的‘特权者’。我们拥有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和权利，甚至允许配备Servant这种最高端的私人型生化智能人。是不是很让人羡慕？”
　　亚瑟目瞪口呆，徒劳地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直觉告诉他，被人刻意隐瞒下来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更多。
　　杜兰特博士轻笑一声，眼里却毫无笑意。
　　“但是，在身不由己地成为特权者的那一刻，我们就签下了不可反悔的卖身契。我们失去了人身自由，失去了亲人、爱人和朋友，失去了结婚和生育的权利，只能终生与Servant为伴，将生命献给生化智能研究。如你所见，我们可能丧生于任何一场战争，也可能，就这么孤独地老死在研究院。
　　“所以，特权者没有爱的资格，也不能有爱。你明白吗？”
　　问句的尾音哽咽在了喉中，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杜兰特博士的手无意识地捋着鬓发，清了清嗓子掩饰住失态，继续道：
　　“‘有权利配备私人型Servant’只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幌子。我们将你们制造出来，就必须承担你们身上存在的任何风险。无时无刻将你们带在身边，并非为了玩弄享乐，而是近距离监测你们的行动，查找你们的缺陷，服务于下一代生化智能人研发。
　　“你可能不知道，在你们出厂前，研究院里已有无数功勋卓著的前辈，丧命于自己的作品之手。正因如此，从你们开始，生化智能人的身体里都装入了十秒□□，以避免出现伤害主人的行为。
　　杜兰特博士停顿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将话题继续下去。
　　“说到底，Servant是特权者的试验品，而特权者，只是研究院的试验品罢了。
　　“生化智能研究院之所以这么无法无天，是因为它的背后有王室和议会支持。研究院无条件拥护帝国的统治，为帝国研发各种型号和功能的生化智能人，比如你们，比如战场上那些充当军事武器的可怜蛋们。让生化智能人逐步代替人类，从事一切有潜在危险的工作，这就是他们的最终愿望。可惜，这次庶民十三区的战争中，生化智能人的表现让他们大失所望。”
　　杜兰特博士的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笑，接着说道：
　　“至于你那不靠谱的主人文森特，他的父亲约翰逊博士，曾是研究院最权威的首席设计师。据说在二十年前的某一次镇压叛乱的战争中，他与庶民的一名女子私自结合，生下了一个孩子。要知道，研究院绝不允许任何人触犯禁忌。一旦游戏规则被打破，就只有死路一条。即使那个人是整个研发中心的支柱，掌握着最核心的科研技术。
　　“约翰逊博士预见自己即将被毁尸灭迹，便把手中所有的研发资料秘密隐藏了起来，将密码留给了文森特。果然没过几天，约翰逊博士就消失得无隐无踪。研究院销毁了他所有的信息，清除了他存在过的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从那时开始，约翰逊博士设计的Servant型生化智能人——也是你们的前身，完全停止了研发。直至文森特进入研究院接手了这个项目，所有工程才重新启动。不得不说，那家伙简直是个天才。记得他被强行绑来研究院时，还只是个丁点大的毛头小子。只用了三年，他就成功地创造出了第一台Servant-I号生化智能人。没记错的话，0000号就是你，亚瑟。”
　　亚瑟瞠目结舌。

　　“文森特远超凡人的天赋和才华，给生化研究院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收益。但谁也没想到，在Servant-I全部投入生产后，他上交了一份报告，声称在生产模版里设置了秘密程序，他可以随时随地，启动任意一台Servant-I的十秒□□令其自爆。以此，来交换五年的人身自由。”
　　杜兰特博士耸了耸肩，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
　　“剩下的事我想你也能猜到。研究院取下了他的身份识别手环，消除了他所有的身份信息。文森特无法享受属于特权者的任何权利，也绝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但是，他必须履行特权者的义务，在每一次战争结束后，向研究院上交相应的数据分析和评估报告。所以我说，你一定能够在战场上找到他。也正因如此，你才会变成这样特殊的存在。”
　　这就是文森特苦苦哀求他来战场，并数次冒着生命危险离开飞行器的理由么？
　　亚瑟扒了扒后脑勺的头发，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你恨他吗？”杜兰特博士问，“恨他丢下你不管，欺骗你，隐瞒你这么久？”
　　亚瑟咬着下唇，不知所措。
　　“身为一个主人，他确实自私了些。你们能在战场上相遇，也算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吧。说到底，即使他再聪明，也还只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有着那个年纪应有的叛逆和任性，把自由看成世间最宝贵之物，以最天真幼稚的行为反抗研究院……还带着那么一点儿喜欢恶作剧的奇怪趣味。”
　　“亚瑟。”望着亚瑟凝重的表情，杜兰特博士叹息一声，道：
　　“他本可以享受让所有特权者眼红的自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用整整五年时间做一切他热爱的事。但是，他还是提前回来了。他无法以主人的身份面对你，只好想尽办法让你留下他，只为了待在你身边。”
　　为了你。

　　“之所以将这些事情告诉你，是因为那家伙是特别的，而你，也是特别的。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剩下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杜兰特博士将粘在裤子上的草屑拂去，拍了拍亚瑟的肩头，转身离开。
　　当微风拂过他的发丝，亚瑟微微一愣：
　　“博士，你……”
　　夕阳把那个萧索却坚毅的背影拉得很长。他忍住即将脱口而出话语，斟酌片刻，才道：
　　“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您懂我的意思。”
　　杜兰特博士的后背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冲亚瑟摆了摆手。
　　口是行非的家伙。亚瑟无声地笑了笑。
　　用鬓发遮住的，是一枚红宝石耳钉。
　　他清楚地记得，那枚耳钉直至爆炸响起，仍戴在凯撒的耳朵上。
　　唇间的话语被撕碎在风中，消散而去，无人倾听。
　　“博士，那天夜里，你在那片灰烬里找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