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令如流》雾雨_

10、十

　　亚瑟将浑身无力的杜兰特博士带回了停机坪。
　　硝烟弥漫的战场中，再没有人能守护在杜兰特博士身边。停机坪离两军交火的中心地带最远，待在开启安全保护系统的飞行器中，暂时是最安全的选择。
　　将杜兰特博士安顿好，亚瑟走下飞行器。
　　“亚瑟，你出厂多久了？”杜兰特博士叫住他。平日里清亮柔和的嗓音如同被狠狠撕碎过一般，沙哑得令人心疼。
　　亚瑟不明就里，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四年零十一个月。”
　　“快了。”杜兰特博士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眼睛半闭着，虚弱地笑了笑：
　　“快到五年了……你的主人，就快会回来了……”
　　我的主人？
　　“博士！”急剧加速的心跳震耳欲聋，彻骨的寒意顷刻间浸没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止不住战栗起来。亚瑟狂乱地抓住杜兰特博士的手臂，急不可耐地喊道：
　　“博士，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杜兰特博士已沉沉地睡去。
　　呼吸轻浅，面容平和，瓦解心防的样子如同婴儿般纯净。
　　仿佛听不见远处震耳欲聋的战火，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一切如初。
　　他太累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变故，即使有再好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抗压能力，都不可能毫无波动。
　　更何况，抛开特权者的身份，杜兰特博士也只是人类，拥有爱恨嗔痴的普通人类。
　　亚瑟将衣服罩在杜兰特博士的身上，下了飞行器。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头痛欲裂。
　　杜兰特博士的话在他的脑中掀起了翻天巨浪，无数纷乱的思绪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搅动着他的理智。他甚至搞不清此时的自己，是怀着激动无比的心情期待着，还是在下意识抗拒着得到真相的那一刻。
　　他心心念念了整整五年的主人，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真的就要回来了吗？
　　如果主人回来了，那……文森特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转头朝自己的飞行器望去，却发现，驾驶座上空空如也。
　　——文森特！
　　亚瑟的电子脑在刹那间空白一片，全身力气好似被抽干。
　　为什么就是不肯乖乖听话！
　　他到底把自己的生命置于何地！
　　他又气又急，无边无际的恐惧蔓延至身体的每一处，令他战栗不止。他完全不敢想象，那样一个柔弱无助的孩子，独自一人在这失控的战场上，会是怎样的下场。
　　对主人的希冀顷刻间被被抛之脑后，此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文森特千万不能有事。
　　千万不能！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天空，被鲜血浸润的战场满目狼藉。
　　炮火流弹侵袭过的土地，高楼倾塌，道路垮陷，桥梁摧折，寸草不生。炽热的火舌吞噬着破败不堪的建筑，碎裂的砖瓦四处散落。
　　遍地的尸骸残骨，来自不辱使命的帝国士兵，视死如归的庶民区反叛军，受人操控的生化智能人，和可怜无辜的平民百姓。
　　整个庶民十三区，都被困在痛不欲生的梦魇中。
　　亚瑟坐上飞行器，冒着被飞弹击中的危险在战场上低空飞行，一刻不停地疯狂寻找着。
　　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的手指紧紧地握着操纵杆，恨不得将它捏断。
　　文森特，文森特，你在哪里……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默念那个熟悉的名字。
　　飞行器的前玻璃窗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痕，模糊了他的视野，又加大了搜寻的难度。他用力一拳砸在控制台上，不安和焦躁的情绪却丝毫得不到缓解。
　　突然，他看到在浓浓的烈焰和硝烟中，有一个穿着白色兜帽衫的瘦小身影。
　　而他的身后不远处，一个狞笑着的Servant正悄悄靠近。
　　亚瑟认得那副面孔——那个每日被主人辱骂的巴顿。
　　史密斯博士的尸体就在五米开外，无疑是被自己失控的Servant扭断了脖子。
　　“文森特，危险！”
　　他打开舱门，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不要站在那里！快跑！快跑啊！”
　　来不及了。
　　巴顿靠得太近，用飞行器发射飞弹只会让两人同归于尽。然而，即使亚瑟用最短的时间停降飞行器，也来不及跑过去救他了。
　　无穷无尽的悔意席卷而来，身体如同坠入了万丈深渊。
　　如果没有心软。
　　如果没有临时改变主意。
　　如果没有将文森特带来九死一生的战场。
　　此时的文森特应该在家里安静地酣睡，或是沉浸在他喜欢的电脑小游戏里，而不是落在虎视眈眈的敌人手中。
　　可是，没有如果。
　　残忍的现实面前，所有的后悔都无济于事。
　　“文森特！”他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仿佛要将喉咙扯碎，“文森特！”
　　他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如同他亲眼看着凯撒失控，什么也挽救不了。
　　他不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死去，他不想得到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之后，再体会孤身一人的绝望和痛苦。
　　他不要失去他！
　　一切都为时已晚。
　　如血的残阳下，那弱小的身体如秋日凋败的枯黄落叶般，脆弱得不堪一击。
　　巴顿悄无声息地窜到文森特身后，猛然用手扣住了他的脖子。
　　就在此时，一直毫无察觉的文森特突然拼尽全力反抗了起来，激烈地扭动着身体，却始终无法挣脱巴顿的钳制。
　　文森特艰难地伸出右手，扯住了脖子上的魔方项链，手指飞快地动了几下。
　　——下一秒，巴顿的手奇迹般地松开了。
　　文森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巴顿僵硬地转身，慢慢地后退，后退，后退。
　　十秒后。
　　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化成了碎片。

　　亚瑟坐在飞行器中，看着他的文森特慢慢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在遮蔽天日的滚滚浓烟与熊熊火光映照下，那双曜黑的眼瞳闪动着烈焰般的光辉。
　　他的四肢仿佛在一瞬间被剥夺了行动能力，僵硬得无法动弹。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远处的小孩儿缓缓地转过脸，清澈的眼瞳与他四目相对，露出天真纯净的微笑。
　　细瘦的手臂缓缓抬起，手腕上一个银色的物体闪闪发亮。
　　——特权者的身份识别手环。
　　然后，文森特的嘴角微微上翘，轻轻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唤出几个音节。
　　“嗨，我亲爱的Servant。”
　　霎时，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无法再进行任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