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流》孔子的常青树

52、山雨欲来（二）

　　秦麒怒气冲冲地走进凝清殿，一位婢女行礼行得稍慢些，脸上便遭了火辣辣的一掌。

　　他走进内殿，便见如流着着淡薄的内衣，专心致志地刻着一只略成形的发簪。身旁生了火炉，照得一室通明。

　　这个几天地光华于一体的女子，清幽幽地瞥他一眼，又专注于手中的发簪。

　　一腔怒火却因她的一个眼神而渐渐平息下来，他走上前将她拥在怀里。

　　“什么样的簪子我给不起？偏折腾自己。”

　　听出他话语中的心疼，她缓缓道：“解闷而已。”

　　他一把抢过簪子，笑道：“不若给了为夫？”

　　她忍住笑意：“殿下什么样的簪子买不起，要小女子这等粗劣的做工难道不嫌掉价？”

　　“不一样。”他磨蹭着她的脸，脸上的有些些刺刺的，她却没有躲开。

　　“那你拿什么回礼？”

　　“你要什么？”

　　“听说，城里来了个善吹箫的白公子……”

　　“哦？你消息倒是灵通。”
　　“我乖乖呆在宫里养胎，你将人请来还不行？我这身子，舞不动也弹不得的，你找人给我解解闷还不行？”她往他怀里靠了靠，仰起脸，期望地看着他，小嘴因着撒娇微微厥起，如此娇憨的模样，倒是少见。

　　“那位白公子是自外乡来的，又是男子，呵呵，指不定是老七派来的……”
　　他带笑盯着她的脸，目光流连于她陶瓷般的肤，似在说一句玩笑话。

　　她使劲一挣，突地站起身，面上已是一片冰冷。

　　“秦麒，你毁我至斯，竟还疑我探我！”撇过脸，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无奈道，“你放心，我今生，已无脸再见他。”

　　“也只有你，如此放肆。”他叹道，“你要的，我怎会不允？”

　　将她重新拦进怀里，怜爱地在印上一吻：

　　“也不怕伤了胎气，你这个薄情的女人……”

　　她知他虽做了让步，却未消除疑虑。只是她无法想出更妥贴的法子去见那人。

　　擅吹箫的白公子，师傅，当真是你来寻我了？

　　这一刻，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思念的洪水几乎淹没她向来持以为傲的冷静。

　　想是感受到母亲的情绪波动，腹内的胎儿动了动，肚子上鼓起一块，似是一只小手，如流不自觉地覆上，山雨欲来，这孩子的今后……

　　一月初一，宜嫁娶，忌迁居。

　　这个冬天来得这样快，明年，便又长一岁了。

　　如流穿着一身宽大的苏绣袄群，白衣上一朵粉色荷花盘踞了半身，绣了银线，在阳光下微光流转，下摆较大，遮住了肚子，看来与未怀孕时无异。昭若替她梳了个如意髻，斜插了根碧玉簪，添了分少妇的妩媚。

　　一旁的婢女奉承道：“夫人这身打扮，真像才出阁的小家碧玉，教人看了我见犹怜啊。”

　　如流笑笑，不语。

　　镜中人美貌依旧，只是她的双手中已染满了鲜血，她的双眼已见惯污浊的争斗，那个超凡脱俗的人，早已不是她所能企及的了。

　　光鲜的外表，只是掩了她阴暗的灵魂罢了。

　　正如萧湘此刻一派玉树临风之姿，惹得宫中婢女个个暗送秋波，又有谁知晓，他那一头染了色的黑发之下，是一片雪白。

　　虽然早知是他，真正见了面，仍止不住心跳得厉害。

　　他依旧一身白衣，在这大宇宫中遗世独立，显得过于单薄。

　　他目光温柔而澄静，似能洗去时间世间俗事的浩瀚汪洋，让人迷了自己，沉浸其中。

　　他徐徐行至宴厅中央，对秦麒一拘，便垂目以待，从头至尾都没正眼瞧过她。

　　“流儿，想听什么曲？”秦麒拦着她入座，轻声问道。

　　如流摇了摇头，脑中一片空白：

　　“随意吧。”

　　“妹子既没个主意，不若来段《凤凰于飞》吧。”

　　韩素仙既开了口，秦麒也不好驳了，点点头，道：

　　“白公子请。”

　　萧湘将玉箫举至唇边，一段清雅缠绵的乐曲缓缓倾泻而出。

　　只不止为何，曲末忽然转调，悲切凄凉，引得几个婢女流下泪来。

　　秦麒率先鼓了掌，众人才回过神，跟着鼓掌。

　　“好好好，公子造诣精纯，果然名不虚传。”

　　萧湘这才抬起头向她看来，只一眼，似万年。

　　“妹子琴艺也是了得，今日不如与先生合奏一曲让我们饱饱耳福？”

　　韩素仙放低了姿态，如流正不知如何拒绝，秦麒已然开口：

　　“本王也许久不曾听到流儿的琴声了……”

　　如流面色如常，心下却已几番回转，这分明是试探，她掩饰得再好，合奏起来两人的默契却无法掩饰。

　　思量间，已有人搬来了她的琴，她木然起身，朝萧湘走去，待到他面前离了三步之距，目光幽幽地在他脸上转过，终是微微一笑：

　　“如此，如流献丑了，还请先生担待。”

　　她徐徐落座，抬了抬袖子，露出白细的手腕，纤纤素手，柔弱无骨，下手之间，却已拨出三个铿锵连音，之后一下重音，更似一击重锤，让在场的人均觉出一股萧杀之意。

　　秦麒皱了皱眉，担忧地看了眼她的肚子，这样的身子，竟还能使出这样的力道……

　　韩素仙温婉的笑挂在嘴边，目光却在两人之间游走。

　　从侧面看，如流亦是一身白衣，与萧湘并排看去，竟异常般配，好似两朵并蒂白莲，再容不得他人。

　　众人这才听出，如流弹得一曲《广陵散》，忽然，一直没有动静的萧湘将玉箫举至嘴边，流水般的音律略带跳动，仿佛一个无忧无虑的稚子，正肆意玩耍，曲调情感分明与如流截然相反，听着却并不觉得突兀。

　　她的琴声似修罗低咽，他的啸声却似稚子嬉笑，一轻一重，一喜一悲，就这样两相纠缠，到末尾时，如流一转调，跟着他一同欢快起来，谁知咚地一声，琴弦竟生生折断，弹得她手指一痛，留下一道血痕。高音部分已不能弹了，心中一痛，复又至低音处弹得一连串重音，一股煞气势不可挡。萧湘亦合着她，一个低低的长音，一曲既终。

　　“世人何不想放下羁绊，恣意逍遥，可惜天不遂人愿。”

　　如流长叹一声，继道，“殿下觉得如流曲艺还能入耳么？”

　　秦麒望着她的眼中，一丝失落之后是无限宠溺：

　　“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便是。”

　　韩素仙脸色一变，却不能出口阻止，拽着儿子的手，脸色发白。

　　“我要他。便请先生做我殿内的司乐。”

　　秦麒哈哈一笑：“若能应允，今日便赐公子宫外府邸一座，再赐美婢两人。”

　　美婢？怕是耳目吧。如流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片感激。

　　萧湘不想她会以如此直接的方式，略略思索，答道：“如此，在下之幸。”

　　众人表情各异，原来如夫人竟得宠至此。

　　韩素仙摇了摇头，却未劝阻，礼制于秦麒不过尔尔，但凡那个女子要的，他怕是连江山也要断送了去。

　　如流不曾料想他应得如此爽快，莲步轻移，走到秦麒身边，眼中竟有些湿意。

　　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也不顾底下众人在场，在她耳边柔声道：

　　“你总不信我，难道真要我掏出心肺来吗？我应了你的，自不会反悔。”

　　如流的余光正好可以看见萧湘的直立的身影，他就在对面，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这一生，总是她伤他。

　　“麒……”她只吐出一个字，忽觉腹中一痛，其后便迷迷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