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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节】他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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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街道上起伏不断的鞭炮声告诉她,今天是帝喾生辰。
她如同往年一样,穿着那件最好看的鹅黄色绒袄出了门。
一片银白,雪深没足,寒风刺骨,但满街的红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芒,让人觉得心里热热的。
她又信步走在小吃街,见到好吃的就来一个,见到好玩的就买一个,因为何夕的人缘还不错,走到哪里都有人给她打招呼。
她又走到那个摊子前,“来一个脱骨烧鸡!要酱香的!”
“好嘞!”老板的脸红扑扑的,像街上的灯笼一般。
何夕看了一眼摊子旁的雪堆,丝毫不见那乞丐的身影,纳闷他到底去哪儿了?死了被人扔了?被好心人捡走了?
“来!你的烧鸡!”
何夕笑着接过烧鸡,付过钱便转身走了。
“死了也好,被捡走也好,都算是熬到头了,不用再受苦了,摆脱了这冷漠的世界,这便好,这便好……”何夕喃喃道。
回去后她便直径拐进染坊,依照惯例,这日,何夕、张姨和小朝子会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团圆饭。
张姨已经做好饭,小朝子看着一桌子的佳肴直流口水,看到何夕进来,立马叫道:“你快点儿啊!都快饿死了!”
何夕走来坐下,把怀里的吃食都摆到桌上,“就知道吃。”
张姨帮忙把吃的整好,然后给他俩夹菜,“何夕呀,你今年多大来着?”
“忘了,张姨。”她埋头吃起来。
“差不多了,也该找个人嫁了。”
小朝子抢过话头:“她嫁不出去!”
何夕立刻踩他一脚:“你再说一遍!”
“说个实话还不让说……”
张姨又继续道:“我看东边药铺那姓刘的小伙子就不错,人又老实又能干,医药生意也病不着你。”
“我也会配药。”何夕啃着骨头。
“你那是毒药!”小朝子皱眉。
何夕瞪他一眼,张姨又道:“那北边那家胭脂铺的小李……”
“太女人!”
“南二街那个冯贾?”
“太丑!”
“西头的谷仲天?”
“我觉得他有点愣……”何夕头也不抬地吃着。
小朝子夹走她碗里的鸡腿子,“就你屁事多!”
“吃你的饭!”何夕又把鸡腿子给抢回来,对张姨道:“张姨你不用为我操心,这种东西是讲缘分的,强求不来。”
“唉。”张姨叹口气,“确实,这种东西,强求不来。”
若无缘,与之言多,亦废;若有缘,你的存在就能惊醒他所有的感觉。
吃完饭后张姨去收拾东西,何夕和小朝子在一旁下棋,一局又一局,小朝子的棋技本就不错,而何夕却更胜一筹,局势步步紧逼,小朝子已是兵微将寡,再几个回合后便惨败于何夕。
小朝子把棋子一抹:“不算不算!重来!”
于是两人一局又一局,直到半夜,小朝子困了,何夕才哼着曲儿回到自己店里。
她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辗转了一会儿又坐起身子,看着窗外的月亮愣神。
等到身子冷了,她打个哆嗦,穿好衣服,拎着一壶酒一打莓子糕,抱着一个小火炉就出了门。
虽已半夜,但在灯笼和白雪的映衬下却并没有那么黑,一切景物都清晰可见,她搂着小暖炉埋着头走着,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街上依旧有人,只是没有白天那么多。
她慢慢地走,一步一步的迈,许久后,她站在那个雪堆前。她思索着,用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暖炉。一番思索后,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开始一点一点地刨起来,雪的温度是冰冷的,没有一点感情的,冷漠的,能寒了人的手,也能寒了人的心。
她轻轻扒开雪,露出他已无温度的脸,和雪一样冷,冷到刺骨。
她抚过他眉眼,“苦命呀你……”
何夕继续一点一点地刨着雪,把他整个人都刨出来。她向四周望了望,街上人少,这里也没有灯光,并不引人注意。她就把他的姿势调整了一下,手触到他僵硬的身子不禁一颤,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是紫红的冻疮,耳根处的脓血已结成块,四肢如同烧焦的枯柴,生怕一碰就会断了。
何夕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将小火炉放在他的心口,小心地掰开他的嘴,把酒一点点,一点点地倒进去,自己也抿了一小口,“酒不烈,但暖身子。”
她就这样慢慢喂他,待半壶酒下肚后,她把酒壶放下,轻柔小心地把他的手搭到暖炉上。
何夕打开莓子糕,拿出一块放到嘴里,细细嚼了嚼,道:“这个世界上啊,总有穷人有富人,有好人有坏人,就算帝王再英明,总不能把国家治理的无贪无恶,总不能令每个人都幸福安乐。幸福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不幸和绝对的幸福,就像对你而言,或许我就是幸福的,不饥不寒,我觉得那些大小姐们才是幸福的,纵使她们蛮横跋扈,但如果可以的话,每个人都愿意被疼爱,被宠上天,被娇惯到不讲理,因为你不需要讲理就可以活的很自在。
“而总有些人要受尽苦寒,受尽磨难却永远熬不到头。人族能活百年,神族千年。但是,但是一直活着有什么意思,过长的寿命让他们觉得世间世人瞬息万变,反而觉得孤独无趣。
“我觉得吧,人活着就要高兴,不然,就是白活着了。如果我是你,手脚筋骨都被挑断,衣衫褴褛,被丢弃在这街头,顶着寒风,披着霜雪,不能吃不能喝,没有尊严,没有人权,若是我,我一定咬舌自尽了。你这日子,生不如死,而你为何还不辞于尘世,为何要傲然于饥寒之中,为何要不屈于冰雪之下,难道是对这世界还有留恋吗?你在不舍些什么呢?是以前的生活太过于美好让你仍有奢望吗?太苦了,太累了,你何必咬着牙不放呢?”
何夕望着夜空,一脸平静地说着,眼角却有滚烫的眼泪落下,一滴滴打在他脸上。
“你还要继续受这苦吗?或者,你在等待有人来救你吗?对不起,我不是腰缠万贯,我救你回去也养活不了你,我没有那种侠肝义胆,我是个凡人,如凡人般自私,如凡人般无能为力,但……”她叹了口气,“我不应该一开始就来招惹你……我是怕你孤独,怕你忘了,自己还活着……”
她低下头,刚好和他的视线对上,似是有千丈冰原蓦然雪化,繁花绿叶开遍山崖。
他眼角变得温润,像是一汪清潭,泛着潋滟之光。
她愣了愣,旋即一笑:“就说你命苦,死不了,慢慢熬。”
何夕捏着一块莓子糕,掰成几块,放一块在他嘴边:“来吃一口,独家风味。”
他抿了抿唇,微微张开口。
何夕甜甜笑道:“这就对了。”她把莓子糕送进他口中,他嚼的极慢,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每一次都嚼得生疏。何夕就及耐心地一点点喂他吃。
“你以前是做什么事才被挑断了手脚筋的?莫不是偷了人家的东西?但你不像是那种人啊……”
“像你这样不吃不喝快三个月了,居然没……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吸天地之精华?”
“我要是有钱,一定在不影响我纸醉金迷的情况下救急难民……哈哈……”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滔滔不绝地说话,像是久久未归的故人,又像是即将离别的友人。
直到黎明,他们喝完了那壶酒,吃完了那些糕子,她轻轻把他的脑袋放回雪地上。他明白她的用意,就闭上眼。何夕踌躇了一下,还是缓缓站起了身子,她浅浅地笑着,带着温暖,带着忧伤,然后转了身,走了。
他一直紧闭着眼,不敢睁开,直到她走远,他才微微侧头,看着雪地里她远去的足迹,看着地上的酒壶,和那个已经不热的暖炉。
他知道,或许以后,再也不会看见她了。
烈酒慰风寒,清酒诉衷肠。
之后的日子,她总是坐在枣树下出神,一坐就是一天,夜里也总是做梦,梦到以前的事。她再也没有去找过他,她不敢去,她总是半夜蜷缩在被子里,她愧疚,她自责,她明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明知道给了他希望也一定会给他失望,明知道如果那晚不去雪地里找他,他就活不过那晚,也就摆脱了,她在买烧鸡的时候犹豫过一次,最后却还是来了,她帮他熬过了一晚,却熬不过一辈子。
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口口声声劝他放弃活着,但自己当初被亲人背叛,弃于深山独战七万魔众时,不也照样咬着牙,锥心泣血地活了下来,她想过自尽,却终抵不过那求生的本性,打不破对活着的希望。
为什么有头有理的用来劝说别人的话,却永远说服不了自己?
山巅之上,有宫宇无数,碧玉成辉,仙姑如列,圣泉玉露,仙汁琼浆。
女孩儿坐在梳妆镜前甜甜地笑着,身后的男子轻柔地为她梳头。
“哥哥,哥哥,我何时才能长高啊?”
男子温柔地笑道:“快了快了。”
女孩渐渐长大,灵力也日益充盈,父皇对她更是宠爱有加。
后来她练功时被魔噬心,灵力变得污浊,被父皇关进了结界,她一个人在深山中与魔众生活了百年,差点被磨灭了人性,几次逃生于狼窝虎穴……
她猛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小朝子见她整天窝在店里,也不开门做生意,只是磨着草药,酿着小酒,看着闲书,小朝子想应是又得到了什么上好的草药,忙活着香料了吧,于是也少去打扰她,只是偶尔送去一些吃食,说上两句话,就走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又是一年春日,杨柳摇烟,落红满溪。一抹暖阳悄悄爬进来,爬上她的木案,打在那顶焚香上,落在她的眉间发际。她惊醒,抬起头来,微眯着眼看向那道光,像是刹那间照到了她的心里,她慢慢睁开眼,好似瞬间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她自嘲地笑笑,起身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她推开门,让阳光充满屋内,看着外面车水马龙,她发现,不论如何,世界都不会停下来等你,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何夕从木盆里抓了一把瓜子,磕着出了门,她晃悠到染坊,看见小朝子在认真地染布,她故意磕得大声,小朝子瞟她一眼,“终于肯出来了?”
何夕笑道:“学会染布了?”
“当然!”
“可别小心掉进池子里。”
“好意思说我,每年都是谁上树打枣掉进井里的?”
“嘿嘿,傻朝子。”说着出了染坊。
小朝子怔住,傻朝子?她今天怎么怪怪的?
芳菲时节,莺啼阵阵,何夕来到久违的小吃街,两眼放光,走一路吃一路,脸上洋溢着春光。等快到那个烧鸡摊时,她停住了,脑子里浮现出无数个冬日的画面,他的眼神和他最后隐痛的笑。
她叹口气,脸上转而又挂起笑容,不管内疚与否都已无法改变,人在这个世上总是身不由己,但也总是要面对。她又觉得自己可笑,何必那么在乎那个乞丐,不论他结局如何都与她无关,两人终究是过客,只是擦肩,日子还是周而复始,她只用继续冷漠,自私,就可以活的很自在。
于是,她变得坦然自若。
她笑嘻嘻地走过去,想着该如何挑逗他。
冷风吹过,她愣在原地。
那里空无一物,没有当日的乞丐,没有那日的酒壶,只是几片细碎的垃圾,随着风吹到她脚下,硬是给这春景添上了几分萧索。
她抿着嘴,迁强地笑着。这次可没有雪,这次可藏不起来,这次是真的没有了。整整一个冬日,他露宿于风雪之下,不饮不食,大概,是真的不行了吧?大概,是被人清理掉了吧?嗯……也说不定是被好心人捡走了呢?
莫名的,心里空落落的。
烧鸡摊的老板见她站在那里发呆,便叫道:“何夕,在看什么呢?一个冬天没见了,来个烧鸡?”
她头也不抬,只是勉强笑着,“谢谢大伯,今天不饿。”然后转身离去。
老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从没见过她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