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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长安棋局,有妇啼鸣(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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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项一听,脑子里倒没有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他只反应过来,自己已然看过那账册,还问出了这样的蠢问题。
他抬起一边眼皮,偷偷观察代王的反应。
代王倒没有对他犯蠢有什么不悦,只是一个人站在廊下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豆大的雨点,似骤然脱线的珍珠,一颗颗坠落。一场急雨来袭,代王仰头望向天空,淡淡说了一句,“本王想会一会这丫头。”
这小女子入京以来,三天两头生事。和苏吟纠缠不清也就罢了,竟还与燕王有了牵扯。就连丁阮氏手里的账册都与她有关联。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哪怕真是巧合,哪怕她只是一颗误入局中的棋子,也可能成为变数之一。
那么,她就不无辜。
这一场雨下得急,也下得久。
韩江雪最喜欢下雨天,雨声能令人静心,听着心情畅快。
临近傍晚,侍女们在中庭给韩江雪布菜,方便她听雨。眼看菜快上齐,韩江雪让人唤来云叔与她一同用膳。
韩江雪微笑着给云叔夹了一小块鱼肉,“若顾氏来人,无论何种要求,都答应他们。”
云叔目光一动,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有些捉摸不透。
“姑娘既料到顾氏会来人,想必也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云叔难得蹙起眉头,“姑娘究竟想帮谁?难道事到临头,竟反倒助顾氏脱险?”
韩江雪一双杏仁眼睁大,一脸的无辜,“自然是帮咱们自己的。”
还未等两人用完膳,便见掌柜林叔进来禀告,“顾家公子求见家主。”
韩江雪与云叔对视一眼,然后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顾海闻只带了一个家仆前来,想必这一趟他是不想引人耳目的。
“叨扰云公,只因有事想请教一二。”顾海闻带着几分贵公子气度,说话未失礼数。
“请教何敢当。”云叔很是谦逊,“公子若有差遣,尽管吩咐。”
顾海闻平日不苟言笑,即便此刻礼貌微笑,一双星眸也不怒自威,叫人不敢亲近。
“多谢云公一番好意。”顾海闻客套完即单刀直入,“我家在江南道时,常光顾贵馆。两家来往频频,留下不少文契。听闻贵府曾被偷盗,不知我们两家采买往来的文契可还在?”
云叔听完摆了摆手,一脸的羞愧,“说来惭愧!我家把重要的物件锁在了箱子里,盗贼误以为里边儿藏着金银,一并抬走了。”
顾海闻闻言假意吃了一惊,随即皱了皱眉,“不瞒云公,我家采买的库印如今换了。这账本若是落入有心人手中,我家倒是可以不认这旧印。就不知贵府要如何是好?”
顾海闻语气透着忧虑,可一双星眸定定看向云叔,神色晦暗不明。
云叔只笑了笑,“铜印是要紧的东西,向来锁在箱中,那日也一并被偷了去。往日盖了印的文契、账册也一页不留。我家没法再制一样的铜印,不得已,只能新换了一个。”
“哦?”顾海闻挑了挑眉,“这么说,是无法校对了?”
“无计可施。”云叔朗朗一笑。
顾海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若是有人问起,云公也是这么答吗?”
“自然!”云叔对上顾海闻的眼睛,“事实如此。”
“多谢云公。”顾海闻站起身,施了一礼,告辞离去。
秋英从外边买针线回来,和他差点撞个满怀。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惊讶。
秋英认出他是昔日搜小竹屋的顾家郎君。
“冲撞了姑娘。”顾海闻作揖致歉,冷硬的面容漫开了一丝笑意。像一只丛林中目光凶狠的豹子,忽然放松紧绷的身体,透露出一丝可爱。
秋英怔愣了一下,脸刷的红了。
她慌张无措地屈膝还了一礼,然后低着头往里快步走去。
她慌乱的脚步,似乎在躲避着身后锁定的目光。
顾海闻唇畔微勾。
云叔将一切尽收眼底,垂眸淡淡一笑。
顾海闻离开的时候,韩江雪在小阁楼的窗口,看着他离去的身影。
许是自幼习武的缘故,他连走起路来,背也挺得笔直。他的身板很好看,透着一股英姿勃发的少年意气。就只是一个背影,都能令人感觉到一股刚直的气势。
那个路见不平,骑着马追着人贩子马车的少年郎。
那个一脚踢飞恶棍,为老者出头的少年郎。
他是顾海闻吗?
夜里,韩江雪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少年,与她青梅竹马地长大。那个少年似乎是顾海闻的孪生兄弟。
他像很多十四五岁的小少年一样,爱臭着一张脸。但她故意逗着他玩时,他也会无奈又纵容地侧过脸唇角微挑。
他仗剑走马,带着点少年人未加隐藏的江湖义气。
他存在过,又不知怎么不见了。
韩江雪醒来,怅惘了好久。原来顾海闻,是没有什么孪生兄弟的啊。
昨日时光,是与不是,真与不真,都已成过往。如今各为其道,终究还是要决一死战。
大周天下一统四年以来,尚未有直诉天子之例。此为首例,不免万众瞩目。
顾峦虽未被召回长安,但因涉案已被停职,由其子顾海闻面见天子为父陈情。
丁阮氏跪在气势恢宏的殿中,两班大臣形容肃穆,至高无上的皇位上投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她耳边心跳如擂鼓,冷汗浸浸,身体不自觉抖动起来。
丁阮氏从前低贱如尘埃,她绝料不到有一天自己能来到这人间至尊之地。
“今皇帝陛下,遵天命,依律例,听民意。尔既上表天子,当以身事自理诉,诉而实免其罪,诉而不实杖八十。”御史台的受事御史宣完法例,站在皇帝右下方阶上,面无表情地问道,“殿下妇人可听明白?”
上方传来的声音异常响亮,声波一荡一荡,似有回声。
丁阮氏耳边嗡嗡响,跪在地上的膝盖僵冷,她心跳得厉害,迟迟没有反应。
受事御史以为她没听懂,又用大白话说了一遍。
“你既然要向天子呈诉自己的事,应当合理属实,不得有所隐瞒。若呈诉不属实,杖打八十。听明白了吗?”
杖打八十,足以要人性命。这就是冒死直诉的代价。
“听明白了。”丁阮氏慌忙抬起头回应,匆匆瞥见庄重威严的皇帝,又吓得赶紧低下头。
丁阮氏等着受事御史继续问话,谁知道全场鸦雀无声。
她不知所措地等待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抬起了脑袋。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无措,受事御史只好主动询问,“殿下妇人,要诉何事?与陛下讲来。”
丁阮氏想起韩江雪与她说的,到了殿上只要看不见,就当不存在。
她努力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闭上眼睛心一狠便高喊道,“妾要揭发顾峦贪污贿赂之罪。顾峦联络各军中驿站倒卖物资谋取私利,以金银首饰贿赂各地驿官。此前妾有先夫所留各驿站来往账目,顾峦否认是其授意,污蔑先夫背主。今日当着天子的面,民妇另呈顾氏采购账册,此账册有顾氏库印,当中采购之物,可与倾往各地驿站的物资对应。”丁阮氏一口气说完,就将额头磕向地面。
这下一直纹丝不动的官员们窸窸窣窣地动起来,相互窃窃私语。
受事御史与御史台众同僚接过丁阮氏呈上的新证物,细细研究了半天后,才呈上御座。
“禀陛下,此为文契合册,当中采购衣物确可与倾往各地驿站数目对上。”
玄昊禹坐在皇帝右下手,抬起眼皮看向对面坐着的代王玄昊霖。
代王淡淡看了他一眼,岿然不动。
与殿上那些颇受惊诧的官员们不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顾海闻,反而淡定自若。
“苏吟!”兴武帝冷肃的声音响起,全场瞬间寂静如初。
“臣在。”一直在一旁置身事外的苏吟闻之出列。
“你与顾峦江南道共事数年,你替朕分辨分辨此事。”
谁也没想到皇帝不审问当事人,却突然唤出苏吟。玄昊禹见苏吟被点出来,来了点精神。
“臣斗胆求问陛下。”苏吟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莫名让人相信他的刚直坦率,“若此妇所告之事为实,顾氏以公谋私该当何罪?倘若所为不为私利,又当如何?”
“苏卿何意?”皇帝没有回答,反问道。
苏吟俊逸的面容难得蹙起眉头,“此事若要求证,本也不难。印章账目皆可造假,不可单一为证。”
说到印章造假,顾海闻不由警惕起来。
“但若一脉相通,相互印证,则无从抵赖。受事御史只需核查军中物资账目,顾氏多年来往货店账目,倾往各地物资账目,即可知晓顾氏倒卖物资是否属实。至于贪污之罪,还需看钱从哪里来,又流到哪里去。”
顾海闻听完已经一身冷汗。
苏吟站在一旁,感受到他呼吸加重。对此,苏吟依然语气淡漠,“如此数目,各驿官必然知晓去处。人证者众,物证易得。若流入顾氏私库,以公谋私实属必然。若流入他处,臣倒也不知该是何罪了。”
“顾家子。”兴武帝冷冷一问,“苏卿所言,你可明白?”
顾海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瞥向代王求救。
代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我父忠心不二,绝不敢行悖逆之事。”顾海闻单膝跪下抱拳,言辞恳切,“求陛下明鉴。”
“哦?”兴武帝语气骤冷,“朕问你,前日傍晚你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又派人去江南道做什么?”
顾海闻眉头猝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