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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长安棋局,有妇啼鸣(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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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吟叹了口气,“顾公子,如今陛下就在眼前。但有隐衷尽可坦言相告,何须劳陛下遣人查问?”
此句有深意,顾海闻怎会不知?苏吟这是诱他自曝,也是替陛下告诫他,这是唯一可以自首的机会。若不肯如实招来,非要等陛下派人探查案情,得知真相,到时可就没有从宽处置的余地了。
陛下对他近日的行踪了如指掌,只怕早已暗中调查。顾海闻心里直跳,犹疑不定。
就在他狐疑不决之时,苏吟在他一旁低声道,“证据确凿,何苦狡辩?顾氏生死仅在陛下一念之间。”
顾海闻猛然清醒。若惹得陛下猜疑,无论他们怎么狡辩,君要臣死,臣何能不死?
“陛下恕罪!顾氏有负皇恩,罪该万死。”顾海闻心一横,额头重重磕向地面,“我父自少年时便追随陛下左右,君知臣忠,臣念君恩,君臣相宜。我父从军数十载,跟随陛下东征西讨,陛下剑锋所指,必然奋不顾身。数十年来,君有所命,从不敢逆。倒卖物资,却有苦衷,求陛下听小子说明原委,再做处置。”
听顾海闻有认罪的意思,百官瞬间哗然。就连丁阮氏也听傻了。她早决心置对方于死地,咬死不松口,料不到对方都不用她多说一句,就自己俯首认罪了。
皇帝闭上眼睛,鼻腔重重喷着气。
离他最近的几位皇子自然都听到了。
六皇子玄昊宣凑近玄昊禹小声嘀咕,“咱家老父亲这是不高兴了?”
玄昊禹稳稳坐着,低声赶他,“坐回去!三哥都纹丝未动,你倒先屁股坐不住了?”
代王玄昊霖把他们这番动作看在眼里,只是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便垂下眼睫。
“伯岩忠勇,昔日有开疆辟土之功。”兴武帝一脸的痛心,“不料今日竟恣肆无忌,朕大惑不解。若有隐情,大可申辩。朕与两班文武一同分辨,酌情处置。”
丁阮氏见事态偏离她和韩江雪一开始的设想,禁不住有些心慌神乱,一下子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应对。思来想去,现下她也根本做不了什么,只得先保持缄默。
比起她的被动,顾海闻倒自觉掌握了一丝主动。
“陛下,倒卖物资并不为私利。所得钱财均流入军中,为陛下养兵哺将。”顾海闻紧握拳头,重重打在自己胸口,“我父忠贞,绝无二心。陛下平定天下四年,自裁军减兵之政始,军饷缩减,江南驻军开荒事产,本也能自足。但裁军减员,军中不断分发田屋、拨付钱粮,致军中入不敷出……”
“入不敷出?”台院御史吉康冷哼一声,“入不敷出就自谋出路,顾节度使可真有主见啊!”
顾海闻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眉目间带着点执拗,“陛下明鉴,父亲也是被逼无奈。裁军后,士卒待遇非但没有改善,反倒不如战时。军中多有抱怨,父亲几番安抚,甚至动员士兵种桑养蚕、饲养牲畜,可惜收效甚微,进远不及出。士兵劳苦更甚,却依旧贫苦,一时间怨声载道。”
这么说,顾峦这是为防军中哗变,这才铤而走险了?
“既有此事,为何不上报天子,反倒自作主张?”吉康可不听他卖惨,博同情。在他看来,顾家子所言分明是狡辩。
“父亲曾上书兵部禀告军中艰难,请求暂且增补拨付。兵部宣教减兵裁员、缩减军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是为国策。父亲既为军中主脑,当响应国策,不该叫苦连天。”
顾海闻停顿了一下,似有些哽咽,他吞咽了一下才继续道,“父亲得此答复,亦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偶然撞见小兵哭泣,询问原因才得知少年兵士在军中举债度日,伙伴们自身窘迫,再不肯借。
不得已他多次写信回家要钱,家中长兄向来有求必应。谁知此次家中来信,才晓得兄长先前竟将自己寻医问药的钱都寄了来,如今已经病故了。父亲听后哀恸自责,躲回家哭了许久。”
众人听后均不免动容,为国出生入死,却不得善待,恐要军心不稳。也难怪顾峦兵行险招。
皇帝依旧没有说话,丁阮氏却渐渐呼吸不稳,暗道不妙。
顾海闻说到动情处,眼眶泛红,“手下人偶然间听闻江南道的物产在别处价钱高出许多,于是向父亲提议借助军中驿站倒卖特产及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军马快,能很快销往各地,比那些货商节省了许多路途成本,更便宜。”
原来如此!竟有这样的生财之道?也难怪顾峦收不住手,留下如此后患。
朝堂上落针可闻,涉及军饷实在有些敏感,一时间诸公谁也不愿率先出言评判。
顾海闻坚定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屈和怅惘,“陛下,买卖所得皆补贴军用,顾氏不曾贪去一分。”
兴武帝的脸色叫人辨不出喜怒,“兵部,天下太平了,你们倒养不起朕的大军了?”
兵部侍郎杨素礼出列回禀,“各地方军饷由国库拨付六成,地方拨付两成,剩余两成由屯营军田自产自足。裁军后,士卒军饷不减反增,年饷由绢布9匹、栗9石增至绢布12匹、栗12石,另按例着屯营分发房屋田地。退伍士卒亦由国库联同地方拨付军饷安置。臣也不知,为何足额拨付,顾公仍道艰难?”
丁阮氏嗅到了机会,知道自己若不趁机出击,就要错失良机了。于是她壮着胆子嚷道,“陛下,军队拮据皆因军田日渐流失。军队征用土地,把军饷花了出去,又把强征来的地一点点分给退伍士兵,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再从退伍士兵手中强买土地。陛下,您赐给军中的良田沃土,没有拿来养您的大军,而是被他们送进了别人的口袋!”
这如同在朝堂之上炸了个响雷,众人的脸色精彩纷呈,有人露出惊讶困惑的表情,有人神色惶恐不安,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就连兴武帝也有一瞬间的惊愕,但他很快恢复从容镇定的模样。
“燕王!”兴武帝冷淡的眼神幽深,仿佛墨色凝成了沉重的暗夜,叫人目光不敢多做停留。
皇帝突然将注意力投向燕王,众人不由从方才忐忑混乱的思绪中抽回,赶忙倾耳注目。
“儿在。”玄昊禹心微沉,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当初,是燕王提出裁军之策,为作表率,更是自裁亲兵。”兴武帝顿了一下,虎目亮了几分,“江南道驻军分发房产田地自你始,如今江南军被控告倒卖军田致豪强兼并土地,你作何解释?”
谁也没料到,这场一开始冲着顾氏射来的箭,最后转了个弯瞄向燕王。
坐得最稳当的代王,抬眸看向燕王,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显然原本在一旁安心看戏的燕王也没料到,形势急转直下,自己突然被拉下了水。
江南驻军多是燕王攻下陈国后留下的天策府军,燕王自请裁军后,许诺分发房产田地。
这究竟是世家大族趁机兼并土地、强买强卖,还是一开始就背后有人专门为他们打通了门路?
土地兼并,是君主头疼不已的顽疾。国土分裂成北周与南陈之前,本是大一统的魏国。魏国崩裂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土地兼并。
魏国后期土地愈来愈集中到少数大地主、大官僚手中,失去土地的自耕农,不得已只能投靠大地主为奴或是租地耕种成了大地主的佃农。
而这些大地主、大官僚多数是官身,可减免田税,这导致国家税收减少,服役人口流失。
失去太多钱粮、服役人口的国家上层统治,渐渐受地方豪强和大臣牵制,皇权逐渐被削弱。
另外,土地兼并严重激化了下层穷苦农民与朝廷、大地主之间的矛盾,最后爆发了农民起义,促使各地豪强趁机反叛自立,致使魏国分崩离析,分裂成无数个小国。
魏国灭亡后百年间,诸国混战。陈国最先征服诸多小国统一南方,进而虎视北国。
南陈民丰物饶,而北周国弱民穷,兼之南有陈国、北有北戎、西有祁国、东有岳国,四国夹击虎视眈眈。当时的局势,天下人皆以为陈国一统天下不过迟早,文人世家纷纷南投效力。
谁知兴武帝与昭瑛太子父子二人,面临如此艰难局势,竟能硬生生先后将东岳国和西祁国打得丢盔卸甲,使北周一再壮大,终于在十年前灭祁国,一统北境。可叹兴武帝的爱子昭瑛太子,因此在周祁大战中深受重伤,于两年后不治身亡。
昭瑛太子本是兴武帝一心托付江山社稷的儿子,他文治武功出类拔萃,可谓天降奇才。北周贫弱,局面不利,文人才子纷纷南渡,北周苦于朝中无人。全靠昭瑛太子广纳贤才,主动招纳投靠无门的寒门良才,北周才得忠臣良将无数。
更难得其性情豪迈、侠肝义胆。曾有部署被俘虏,他不惧生死,贵为储君,亲自冲入敌军大营营救,顺带策反敌军士卒一万有余。诸如种种,使得一批贤才,死心塌地拥护他。
不想如此卓异的继承人,为统一北地,不幸牺牲。
兴武帝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艰难统一全国,如今又怎愿重蹈魏国覆辙?
“燕王?”兴武帝思起早逝的长子,眼底染上了一层阴霾。
“父皇息怒。江南军已非儿子所辖,当中事还需问顾峦。”燕王把锅踢了回去。
这是私田变公田,再变私田的手段。若说一开始分退伍士卒房屋田地之策,是燕王定下的,那后来的操作者也是顾峦。究竟是燕王为收买世家开出营利之口,还是顾峦借燕王之策从中谋利?
“代王,你怎么看?”兴武帝一道精光投射在代王玄昊霖脸上。
坐在皇帝右下手的代王,脸色略微一变,立即朝皇帝抬手作揖,“陛下,顾峦借军驿买卖商货,本为筹集军饷。虽行事有误,但也是对症发药,可从轻发落。至于倒卖军田之事,终究乃退伍士卒所得土地遭强行买卖。岂能因此便质疑抚兵之策成了恶政?说到底,不过是有人仗势欺人、巧取豪夺!”
“查!”兴武帝一声怒喝,震得满朝文武抖了一抖。
“朕倒要看看,是谁仗势凌人、霸占田地!给朕查清楚,他们到底仗了谁的势,借了谁的胆?”
满堂噤若寒蝉,还是御史台诸员率先应诺,其余官员才纷纷跟着山呼万岁、高呼英明。
“至于顾峦,召回长安待查,暂由副使杜慕白主持军中事务。”
杜慕白也是代王的人。这个安排,可见兴武帝不想如今这盘棋有变。
“陛下,不可!”权万立站出来吼了一声,吓得兴武帝都愣了一下。
这个头铁的二愣子!
“顾峦自作主张,理应严惩!请陛下依律撤职,赐军鞭二十,以儆效尤!”权万立一脸的义正言辞,“若不严惩,岂非鼓动人人效仿,自谋出路?那还要陛下做什么,还要朝廷做什么?”
台院御史吉康闻此言,也出列声援权万立,“臣也以为,当依律严惩,以正法度。顾峦行有偏差、无视法纪、专擅行事,不该放纵。”
“燕王,你意如何?”兴武帝的声音如暴风雨来临前轰隆的雷电,沉闷而危险。
玄昊禹唇角的笑意带着点无奈,暗道姜还是老的辣。论摆弄人心,还是他家老父亲会玩。
“法外尚可开恩。顾峦违纪若当真为公不为私,又何必折损护国猛将?”玄昊禹看了神色清冷的玄昊霖一眼。玄昊霖抬眸,两人视线交汇,如乌云压顶,电光闪过。
“儿臣以为可先召回顾公,待核清账目钱财流动,再行撤职,军鞭领罚。若无贪私悖逆之事,顾公实乃栋梁,何不留京待用?”
“就依燕王之意。”兴武帝似乎很满意,“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有苦衷,其行可原。”
皇帝都拍板了,其他人还敢说什么?这事儿可大可小,其实全看皇帝怎么想。
“堂下妇人,揭发恶徒霸占田地恶行有功。”兴武帝看向跪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的丁阮氏,沉吟片刻才决断道,“然,诸事还需查证,暂入掖庭待问。”
此妇卷入重臣是非,还牵扯到两位一字王的争斗,此时入宫显然是最安全的一条路,皇帝这是要保她。
丁阮氏松了一口气。殿外吹来微风,背后衣裳早已湿透,她冷得瑟缩了一下。
韩江雪承诺她的事做到了,皇帝真的保她一命。
代王盯着这个女人瞧,眼底沉郁。
此妇必是背后有人指点。想她位卑身贱,如何能知土地兼并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