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谷有扶桑》榕城纪事

42、画地为囚牢

　　他看见她忽然恍惚的神情，心中却想的是，若自己还能够动摇她三分，便已经知足。
　　“若汝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谈何复仇？”他起身，问。若来人真是好色之徒，便如此任由其为之？
　　“我自有分寸。”她亦起身，转过头，却仍旧握紧手中的凤头钗。
　　“凤头钗上根本没有鸩酒，为何？”他的嗅觉向来灵敏，方才却并未闻见酒味。
　　“鸩毒如此金贵的东西，若非皇宫贵族，湘君如何能得？不过恐吓胆怯之人的托词，就算无鸩酒，若我刺入喉管，一样性命难保，不是吗？”
　　“若没有鸩毒，汝以为方才先死的是谁？”他问。
　　“求之不得。”她的声音寂寥得胜过埙音。
　　“求死何难？”他面若寒霜。
　　“于湘君，难若登天。”她所寄身的，是她妹妹的身体，她也自然要完成婉顺的遗愿。
　　大抵这世间，真的有轮回转世，神佛仙鬼，或许他们还能在此世间相遇，她的父兄，她的姊妹，她真正的父母，可他们，都不再记得她。
　　“汝……”他沉默半晌，终于还只是说了“早些歇息。”
　　“湘君不送。”
　　他走后的良久，她才终于觉察夜色寒凉，凄冷的秋风飒飒，门外的高树已叶落近半。懒得褪去那一身华服，只瑟缩这钻进锦被中。他冷清的神色犹在眼前。
　　不如不见。
　　不如不相识。
　　她明明已是无心之人，却又竟底为何，满腹惆怅如此。
　　果然他是咒，即使是死了一次，也没能解开。
　　她此刻无比的怀念折露清斋，清晨临渊台上一壶热茶，听瀑声喧阗，看杨柳青青，雅青在身旁说着市井里骇人的传闻，她只听听，笑笑，不以为意。可那样的时光，却再也无处可寻。

　　第二日，醉月阁又来了贵客。
　　“何意。”扶桑对面的老者惜字如金地看着她递过来的包裹。
　　“这不是大人所想要的吗？”她笑着，那里面正是生死契与印玺。
　　“那汝想要的，又是什么？”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却也不打开。
　　“昔者，公子扶苏贤敏爱民，胡亥却篡其位，世人唾弃，致使秦短命而亡于暴政。如今，有人做同样的事情，却因其贤明之貌，为世称赞。还要将才德堪比扶苏的前太子之功绩，一一从史书中抹去，让那洁若青莲之人，在史书中，与这世间蝇营狗苟之辈同流合污。湘君所求，不过一个公道。”
　　她在赌，赌魏征是否还为旧人旧事所牵系。毕竟当年除却她曾谏言李建成先下手，魏征亦然，他是前太子最为器重之人。
　　“天道为公，天子顺应天道而治国，有何不公？”他苍苍的白发若秋冬寒霜，言语亦让人不寒而栗。
　　“天道若为公，世间就无此多苦难。天道不公，才苦万人。”
　　“所以，汝是要逆天而行。”
　　“非也，湘君顺天而行。天命之人将现，我不过欲是攀借其力，以求公道。湘君能如此，还要谢过大人不杀之恩。”
　　“吾不过为圣上分忧。”他也未尝想到，一个弱女子竟然五次三番逃过杀劫，让他不得不亲自出面。可他更不曾想到的是，这女子竟与前太子长女有相同的容貌，而且，很有可能的确是她。
　　“闻大人近来任太子太傅，大人可知，太子近来正欲筹谋何事？”
　　“太子殿下已经及冠，老夫自无须过问。”
　　“若他所为之事，与圣上当年所为有异曲同工之处，不知，大人可感兴趣？”
　　“胡口小儿，休得妖言。”他皱起眉头，斥道。
　　“近来圣上对其他皇子的恩宠甚厚，大人不担心，太子这棵大树若倒了，其他皇子践祚后，大人将如何？”
　　“老夫早已自知时日无多。”他病容满面，却仍旧不改锋利之势，言谈间仍旧是睥睨他人的傲气。
　　“大人可与杜正伦大人和侯君集大人相熟？”
　　“自然，又如何？”
　　“大人以为两人如何？”
　　“虽非至显，可成大器。”
　　“大人如此以为，湘君就安心了。”
　　“汝真的以为，老夫不敢杀汝？”
　　“大人怎会为蝼蚁脏了手。”她笑答，自然不是不敢，她自然知晓，魏征此人，不好财，不好权，平生最好，不过清名。而且他亦相信了她的身份，自然不会再贸然下手，不然亦无颜面去见前太子。
　　“哼，汝好自为之。若再有什么把戏。”他说到此，却不再说下去，起身拿起包裹。
　　她目送他拿着那烫手的山芋走出门去，上了轿，消失在转角。
　　其实能为她所用之人，万千，拘泥于那一本大概早已失效之契书，才是画地为牢。
　　倒是，魏征会将这两件东西如何处置，她才是甚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