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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灯火阑珊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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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果然有客人来拜访。
来人身着玄衣,二十出头,衣上用暗金色的丝线纹饰了一条龙,领口袖口用银色丝线镶嵌,一身清贵,却含戾气忧愁,双唇紧抿似乎许久不曾有人可倾诉。可惜的是腿脚似乎有旧疾,行走不大便利。
“夫人。”他双手作揖才抬目看向扶桑,这一看竟愣住了。那一袭即将要燃烧的红,似乎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而那双琥珀色的深潭眼眸,他分明在哪里见过。右眼下的疤痕像是未干的血泪,令人心生悲悯、也心生畏惧。
“请坐吧。”扶桑作揖回礼请之落座。她自然知道来人是何人,也自然知晓他所惊诧为何。
“失礼了。”他坐下,心中暗道这女子虽然戴着面罩,只看得到一双眼睛和右眼下的疤痕,可却仍然隐隐使人觉得熟悉。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不知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她双手奉上一杯温茶,明知故问。毕竟这折露清斋常与宫廷之人打交道,虽难及风花雪月之所,消息却也是数一数二的灵通。
“夫人就猜出我是谁了,”他笑了:“果然世人所言非虚,夫人智谋可赞可叹。”他之前特意嘱托了下属不要暴露他的身份,却一进门就被识破了。
“殿下过誉了。殿下受圣上荣宠,今日一见,果然与圣上神肖。”扶桑说罢,啜饮半杯。细细端摩眼前的男子,与当今皇上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眉眼微微下垂,比起其父的张扬锋利要略显温顺些,大致是承了其母长孙皇后的面貌。皇上与长孙皇后伉俪情深,难怪把这个太子宝贝至此,自小就倾尽一切,希望他来日成为一代贤君。可惜皇上一世英名,却终究是没弄懂过犹不及的道理。
太子神色复杂,听这言语,扶桑夫人定然是宫廷故旧,可他此番前来也无心探究这女子的真实身份。“夫人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愿为殿下爱分忧。”她微微颔首,扶起青盏起身为他添满茶杯。这时的李承乾不过是一个满怀哀愁的普通青年,而不是那个常驻东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手半握着飘摇的天下,周围豺狼虎豹环伺只待他一招不慎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所想讲述的那些事情,格外的清晰。远远清晰过那些四书五经、那些太傅们一日三遍的谏言、那些珠宝荣光权势天下。他长在深宫之中,自小就被立为了太子。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该叹息还是该庆幸,他得到了很多,现在回想起来却发现,失去的并不比得到的少。
成为太子后,母后仿佛成为了立政殿里一尊雕像,隔着薄纱屏风他只能看见母后的剪影,听见她的只言片语。说着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尽早自立,不要再像儿时一样过于依赖她。说着要听太傅的话好好熟读经国文章早日为父亲分担。他有时忍不住埋怨自己的母后,为何如此贤良淑德,他宁愿她像那些妃嫔一样不识大体,能常伴身畔。
他努力地读书,博得一个聪慧之名,只为不让他们失望。他规规矩矩地走在所有人为他规划好的道路上,勤奋刻苦、虚心纳谏、几次决断也被父皇夸赞识大体、心怀天下。他尽心尽责地扮演着孝子、贤储君、好学生,却从没做过自己。因为他知道父皇母后,不会喜欢真正的自己。
一切的改变,始于贞观十年。六月己卯,长孙皇后崩于立政殿,享年三十六岁。
自此,他真正失去了,可以停泊的港湾,只能日夜漂泊于汹涌难测的大海上,战战兢兢、患得患失。眼睁睁地看着同父同母的魏王李泰一点一点地夺走父皇本应倾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那日是母后的生日,早春时节,他在东宫布置了许多灯盏,明亮如昼,又特意请了乐人来表演,庆祝母后的生日。前几日父亲又赏赐了不少珍宝给魏王。他并非如此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只是四下议论纷起,说是魏王的用度如今已经超过了太子,甚至有胆大者说什么废东宫是迟早的事情。他如何能不在意?
他面若寒霜,借酒浇愁,酒过三巡便有些恍惚了,朦胧中舞台中央盛装起舞的乐人的面容缓缓地变成了母亲的脸。那般美丽华贵、不可方物,缓缓朝他微笑。他哑然,慌乱地拂倒了一桌的琳琅酒器,母亲不喜欢他饮酒的,说酒伤身又误事。他本就有腿疾,视野不清楚以致步子虚浮,一瘸一拐地跑向舞台。
他扯住了那个乐人的衣袖,忘情地喊道:“母后!”定睛一看,母后的脸如烟雾散去,盛装的清秀少年被脂粉涂抹地只剩那一双鹿儿般的眼睛看得分明,慌乱的模样惹人怜爱。
身边的公公丫鬟连忙跑过来扶起半跪着的他:“太子殿下可是醉了,把这乐人误看成了长孙皇后罢,太子一片赤诚孝心感天动地。要是长孙皇后在天有灵定会。”
“闭嘴。”他皱着眉打断白眉公公的话,这人总是有无数的马屁要拍,没个清净了。“你叫什么?”李承乾转向不知所措的少年,方才责备的神情还未消散。
少年有些怵怵地回答:“奴奴婢叫太常。”东宫百盏长明灯的光辉,似乎都溶在这少年眼底。他紧握了许久的衣袖,似乎有些灼手,似乎自己正靠近的,是光源。尽管灼手,他却一直没放开。
他年少偶有顽劣之时,也闲来看过几本传奇,里面常写些才子佳人英雄的故事。他从未经历过,一见如故,或是,一见倾心。即使是对太子妃,秘书丞苏亶长女苏氏,容貌百里挑一,家世显赫。他也只能与她举案齐眉,却无法像父皇与母后一样伉俪情深。自母亲死后,他便知道,这世间,能懂他的,愿懂他的人,再也没有了。
可今日,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因为恍惚间又见母亲容颜,他满心的委屈、寂寥,都想说给这个人听。
于是破天荒地,他第一次把一个卑贱的乐人带入了自己的寝宫。他不愿意去想明日又有多少两朝老臣要梗死上谏,有多少饶舌妇人太监要议论他好男风荒淫无度。他像一个濒死的人,固执地抱着这一根浮木。尽管他那时还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只会把这根他以为可以救命的浮木,一同拖入冰冷的深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