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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阴阳两相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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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了三日,李淳风是于路上奔波惯了,可扶桑此生向来好静,难得离一次长安城,在这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三日,此番骨头都像散架了。不过所幸终于抵达了。
所到之处山色古寂,山势险峻,鲜有人烟,若从高处看,可览得这亦是一片虎踞龙盘之势。她年少时也曾耳濡目染一些风水之学,但因意不在此,并不精通。
“故人在何处?”扶桑下了车,抬目看这层峦叠嶂,问道。
“在此深山中。”李淳风付了车马钱,转身答道。车夫数了银两喜笑颜开地道谢,驾车掉头走了。
“道长所谓故人,可还存于人世?”扶桑问。此处却是不像是有人居住,穷山恶水,山中估计还有猛兽,她可不曾认得什么隐士。
李淳风步伐停顿,沉默一会才道:“且随吾来罢。”
是日风朗气清,天气却略有些燥热。她日常鲜少出门,又常年有气虚之症。走了三里的山路就已然气喘吁吁。李淳风走在前方离她半臂的距离,以防她跌倒时可以扶她一把。此时注意到她脸色苍白若纸,转身道:“行李。”
“没事。”她摆手,她带的行李并不重。
“还有很远的路程,别硬撑。”他仍旧固执地把手伸出,执意要帮她拿。
她因觉自己此刻狼狈,不愿抬头看他,只是看着那只手,掌若白玉,指节匀称修长,不论是握书卷还是执笔,都是那般地合适。她叹口气,把行李交由他掌中:“多谢。”
“是吾考虑不周。”他背上她的行李,他没想到曾经爬树翻墙打洞喝酒的濯雪,如今已是这般的虚弱。这些年,她一人到底是如何过来的他不知,只知,过得必然很不好。
两人稍作休整又继续往前。荆草青苔遍地铺陈,连路的旧迹都难以寻着,古木参天,苍苍郁郁若神灵俯视万物蝼蚁,越往上走,湿气愈重,瘴气带着腐烂的气息扑鼻而来,越发难以在这昏暗中看清前路。
她一步不慎,踩在一块滑石之上,整个人往后栽,惊呼一声。李淳风闻声,立即抓住了她的手,拉住她,这才使其未跌倒。
谢字在她喉头辗转,又被咽下。
两人继续沉默无言地在这昏暗的山林中跋涉,她的小腿已然因疲惫微微抽搐,她却不言不语,被那人牵着的那只手,一直没有被放开。
她就这么任由他领着路,分心看着偶尔从树的空隙中偷偷溜进来的阳光,散落在他如雪的银发上。恍惚间分不清是盛夏还是冬日,这世间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正牵着她的手,走在这世间一条不为人知的道路上,沉默是他们之间唯一通行的言语。她脑海中闪现的那些无忧的年少时光,那些恋慕、那些执念全部化作万顷飞光,倏尔消散开去,恍若从不曾存在。
她想开口喊一句:师父。她都记不清自己又多久,没说出过这两个字。可她不能,她不能承认自己便是李濯雪,而且她也确实不再是李濯雪,如今她是李婉顺,是前太子妃的女儿,她借了她的命,便只能够以她的名活下去。
又走了三里路终于走出了这林中,两人已在半山腰上的位置,却又有一段山路,沿石峰盘旋而上,旁侧便是悬崖万丈,山下草木葱翠,河涧隐现。山路开凿得粗糙,紧攀着岩石才敢前行,一不小心就可能滑落下去。一个时辰后,两人终于登到一处接近山巅的平地处。
“便是这里了。”他松开了她的手道。
扶桑环顾四周并无房舍人家,踮起脚只看到不远处有两方小丘,隐隐还有石碑。不由得叹了口气,果然。“所埋,何人?”她问。果然她的故人,早已不在人世。
“先去祭拜吧。”他道。
两人走到石碑前,上面竟然连名讳都未写明,只写了死者生辰与死时,却是隋末而非唐朝。她心中疑惑,自己何曾认识前隋之人?那时自己不过方出生罢?
坟前荒凉,杂草丛生。似乎是自埋于此就不曾有人前来祭拜过。不过这确实太过偏僻了,若非李淳风精通罗盘可辨别方向,那丛林就是一个走不出的迷宫。
未曾想到李淳风竟带了酒器,两人一人一只玉杯,盛了上好的葡萄美酒,俯仰天地,以敬故人。
“现在可否,告知我这两位,到底是何人?”她目光灼灼,看向他。
他只觉喉中一片干涩,哑了声音:“此处所埋,是濯雪生父母。”
“濯雪并非前太子之女。而是太子挚友之女,太子受其临死前所托,收之为长女。”那时的唐朝未立,李建成也还不是东宫太子。
鹰于天际盘旋,被日光投下晃动的影。
这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止息。
她的脑海中闪现无数过往,却又飞快消失。暗色的潮水涌上来将她淹没,又顷刻褪去。
原来她生来便无父无母,原来天命孤煞并非虚言。
“我怎知,道长所说是真是假?”她问。
“吾确实无法明证,因此事,前太子曾说,除吾之外,他不曾说与他人。”
扶桑又何尝不知李淳风是何人?他所知之事,只分可言与不可言,而不分真与假。
“因何事而殁?”她叹息,问道。
“隋末之时,听闻是为……保李唐一脉,桃代李僵而死。”他所知亦不全,只是听前太子略微提起过,说濯雪的父亲是前隋的一位将军,亦是他的至交,可究竟其中是如何,他也不甚明了。
“道长可知其姓名?”她把手放在墓碑上,抚摸着那些被风雨洗涤地日渐模糊的字迹。隔着它想象着,这墓冢中所居之人,会是如何。
“不知,史书亦无记载。”他叹息,前隋未记是因这不过是一介反叛未成的乱臣贼子,初唐未记是因要宣扬李唐王朝之神圣、代天命,便不记这往日桃代李僵的替罪羔羊。
“前太子为何要收濯雪为女儿?”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她可以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作为乡野村妇也好,作为风尘女子也罢,她可以无亲无故、无朋无友、无牵无挂地过完这一生。如此虽看似悲凉,却也好过浅尝了其中滋味,却一点点失去殆尽;好过以为自己拥圆月一轮、繁花满怀,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
“二位有恩于他,况且若不是如此,也无法保全濯雪。”他叹息,似乎也感叹天意弄人。
“道长告知我此事,意欲何为?”她明知故问。
“望汝,忘却心中仇恨。”她本不是李唐子孙,何苦为前太子之仇而荒废此生?他本不意欲告诉她这些陈年旧事,不过牵起更加伤痛之情,可他别无他法。他于她眼中不曾看见仇恨之火光,他曾于很多人眼中所见的那种,因妒火中烧而瘴气横生的眼眸,可她的眼中一片清明,似乎连悲喜都不存。可她却又如此执着于复前太子之仇。
“我代濯雪谢过道长用心良苦。”她作揖,“可这棋局已布,子落无悔。”她心中并非有恨,或者说她早已体会不到恨意,盘旋于心中的,是执念。日日夜夜,让她无法安眠。若不如此,她就仿似枉来这世上重走这一遭。
或许是李婉顺原本的意志影响了她,那个有过目不忘之能、坚毅隐忍的少女,当初到底是抱着何等的心情,跪在佛祖前,求以此身舍献于地狱中的亡魂。
这世上亡魂无数,偏偏她就这么被歪打正着了。或许是市井之中,她的恶名太重,才让她的舍妹以为若她可重回于世,必定能报杀父杀兄之仇。
她说罢转身面向墓碑,跪下身,五体投地地叩首三次,这里所埋之人,大致的确是她的生身父母。
可她既不知他们的名讳,也不曾见过他们的相貌,更不知她生父曾于哪些大战中血洗敌军大获全胜或功败垂成,甚至他们连家住何处都不知。
曾经不知,以后也再无知晓的机会。
说来他们一家人,尽是死后连碑都无法刻明之人,她的父母如此,她亦然。苍天何其薄凉,竟可欺人至此。
或许某一日黄泉下相见,她才可问清此番来由。只是不知那时,她父母是否早已舍下她,喝下孟婆汤,遁入了轮回。
她起身,额头上尽是尘土却毫不在意:“若道长不愿助我,那回长安后,便请勿再来醉月楼了。否则他日湘君之计未成,此罪之身,身首异倒是无妨,只怕要牵连道长。”她并非话里有话,李淳风不曾加害于她,甚至还有恩于他,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不愿因自己所谋之事,将他也牵连进来,让他千古之后留一个乱臣贼子的污名。
她话音刚落,三支利箭就飞快地朝他二人飞射而来。李淳风揽过她,衣袖一拂,拂却了这三只箭,箭镞于地,入土三分。可来者不善,并不打算善罢甘休,未给人分毫喘息的机会,一阵箭雨又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