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谷有扶桑》榕城纪事

29、隐隐惧相逢

　　“道长请回吧。”她扔给他幕笠，他这白发太过于显眼，若被人识出，这长安城又将有好一场热闹。仙风道骨的李淳风道长竟出入这烟花之地。
　　就算他不说，她也总有办法查出当年的真相。李淳风的性子她是知晓的，他若不愿说，哪怕枷锁加身、阔斧在颈，他亦是不会说的。
　　“今朝得见，心愿已了。只是人道险恶，汝多加谨慎。”他师兄于贞观八年就魂归九天，位列仙班，曾多次托梦于他，问他为何还不放下前尘旧事，困于这凡俗躯壳不得挣脱。
　　如今看见濯雪仍旧活于世上，终于了心愿。虽无法魂归九天，却已无憾于遁入轮回、再入红尘。
　　“若我非要阻道长这成仙之道呢？”她笑着问，眉眼弯弯若新月。
　　“心有牵绊之人，自难修道成仙。吾早已是无缘仙途之人。”他心中的牵绊太多，又曾逆天命而为，九天之上如何还容得下他？
　　“道长还有一人未渡，功德未满。”
　　“自渡尚未能，以何渡人？”
　　“此心可渡。”
　　“须渡何人？”
　　“李氏长女，名濯雪之人。”她目光灼灼，看向他，那目光中带着挑衅，仿佛问他敢不敢。
　　“如何渡之？”他叹息道。
　　“助其报父仇了前世之愿，方可渡之。”
　　“汝果然不曾放下。”他眉宇结愁，似悯似叹。
　　“她日夜铭记，唯恐忘却。”梦中都是往事，历历在目。
　　“有害于天下苍生之事断不可为。”道法自然，以无为利万物，绝不可伤及无辜。
　　“道长可是忘了，她亦是李氏子孙，大唐公主。”她如何会做出有害于这天下苍生之事，“只愿斩尽鬼道奸邪。”
　　何其狂妄之人，竟敢说九五至尊乃天下鬼道奸邪。他叹气，“明日午时凌云观，为师带汝去造访两位故人，若那时汝心意仍未改，吾再答复于汝。路途遥远，备好行囊。”他戴上幕笠，走出了这醉月楼。
　　他原本打算至死，也不说出那个秘密。
　　可如今，已到了不得不用的地步。
　　他只望此番，能打消她复仇的念头。

　　故人……是何人？
　　扶桑在临渊台已静坐了半个下午，思量李淳风所说的故人究竟是何人。她所能记起的故人，仍旧在这世上的，早已寥寥无几。
　　“雅青，为我收拾几件便行的衣裳，我这几日要出个远门。”
　　“夫人，你独自一人出远门？”雅青惊讶地差点摔了端上来的碗筷。
　　扶桑接过碗筷：“与故人一同。”
　　“是那日醉月楼的客人？”
　　“恩。”
　　“雅青知道了。夫先人吃饭吧，待会药就熬好了。”
　　“这几日就劳烦你两方多照料了。”扶桑说着，有道：“让常林这两日来店里打地铺，你一人我不放心。”
　　雅青羞红了脸：“夫人！雅青一个人无妨的，况且他来又有何用，不过是徒添麻烦，聒噪得很。”
　　扶桑难得看她这般，笑了：“雅青这可是不好意思了？”
　　“不和夫人说了，”她噘嘴，又急又气地跺了跺脚，“我收拾东西去。”黄昏中仍看得清她粉色的耳廓。
　　少年人便是这般，经不起半句撩拨，不然就慌了手脚，红了脸庞。他们看惯了话本传奇里的风月，对爱抱有太过美好的幻想。可于这人世多呆些时候，便终免不了要知晓，风月均是幻梦。陷落地太深，终难修得什么好结局。

　　她看向挂在疏枝上的一弯新月，隐隐有预感，这折露清斋亦不会是她长久可居之处。雅青已能够独当一面，常林也越发懂事了，对雅青一日胜似一日地殷勤，有时扶桑看见常林看向雅青的目光，就像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雅青对他亦是有意的，只是一怕嫁人以后没人陪伴扶桑，二又囿于姑娘家的矜持，只表现得爱理不理，偶尔因玩笑话气急败坏，才暴露心意。
　　扶桑想着，或许哪一日她可把这折露清斋交于他二人，牵个线让他两人结个好姻缘。她自己未曾得到的，总是期望着她所牵系之人，勿要再错失。
　　勿要情深太过，执念太重，便可好好地结个良缘，执手偕老。可惜这道理，她明白得太晚。

　　“衣裳和银两都放在这了。”雅青上楼来，递给她一个枣红的包裹，边收拾东西边道：“夫人早些休息罢，明日还要赶挺远的路程。”
　　“好，你也歇息去罢。”扶桑道。
　　明日……明日，不知为何，她隐隐惧着将要重逢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