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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雨淳清谷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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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幼俊爽,博涉群书,尤明天文历算阴阳之学。
他虽为李世民之谋臣,却被李建成之为人所感,与其成挚友,常秉烛夜谈至拂晓天明。
他因一卦得她为徒。卦象说此女天煞孤星,命途坎坷。他怜她孤苦,便收她为徒,伴于身侧,望能以道学之无为,暗改其命数。
他看着她从总角小儿,日日娉婷,终胜过盛夏午荷之灿然。
虽他二人承着师徒的名分,可濯雪毕竟是当朝太子之长女,日后要成为长公主之人。那时定有天下无双的良婿于之相配。而他出身贫寒,又年长于她,命格相克不成良配,还是她的师父。她于他,若深海之珠、高岭之雪,可望不可及。万般无奈,他只能压抑着那微不足道的欢喜,日复一日,做她心如止水的师父。亦日渐疏远于她,把她眼底看向他之时的欢喜,皆装作不知。
他为斩断尘缘而离长安云游。历时近两年,行万里路,独身览尽世事之艰,此番沧海桑田,奈何她的音容笑貌却清晰得一日胜似一日。每一次云蒸霞蔚、星河浩淼,他都会想到她,想让她也看看这景色。她是他的心魔,是他修仙修道之路的劫。他还未渡,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她死的那一日,正是她十八生辰。而那时他正赶在回长安的路上,连夜的风雪封了山路,马车难行,他只得弃马徒步跋涉于风雪中,却迷失在一处怪异的山坳,罗盘竟失灵,又感染风寒。费一日寻到驿站后,他不顾风寒之症,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长安。
可终究还是太晚了。他抵达长安的那天,她魂归幽冥已二日,这数九寒天,她尸骨都已冰凉。他的好徒儿,在他一无所知之时,被他所卜之卦、所进之言而误,成为了笼中鸟、阶下囚……成为了万人摈弃的妖女……成为了铁棺里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回长安那日,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道狠戾的黄符贴上那被铁水浇筑得刀枪不入的棺材上,一道道,都催她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自此,她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华年。
自此,一日日地,留他独自在人世衰老。
他跪在她棺木前,无笑无泪,霜雪满肺,咳出一片鲜红,触目惊心。
他亦有所耳闻,传闻中她死得时候,着一袭红衣,那红是鲜活的,像是千人热血染红,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又说她的面容美得当朝贵妃中也无人可相匹敌,美得那般妖艳,定是妖女无疑;还说,她死得时候脸上还笑着,血红色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死后定化为厉鬼,让皇叔这大唐,永不安宁。”那喊声绕梁三日不散,观中血气冲天。
各种传闻甚嚣尘上,一个一个皆把她描绘得像是话本之中厉鬼。可他,全然不信。因为这世上,再无一人比他更了解她。
她方入道观之时,一团孩子气,矮矮圆圆,拜过道祖后,愣愣地喊他师父。她曾胆小地连惊雷声都怕到夜不能寐,泪湿枕巾。她喜欢花鸟虫鱼远胜过琴棋书画。她平日里爬树攀梁逃学饮酒之事没少干,明明连《道德经》都背不熟,却于破解卦象上天赋异禀。她虽好兵法谋略,心存着征战沙场的将军梦,却也只于棋盘上纵横捭阖过。她长到十五岁,不再需女扮男装于凌云观修行,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女子,慌里慌张地开始要打扮了,却因少时不善丹青,亦疏于红妆,淡妆浓抹总难相宜,皆不若素面出尘清逸。就算世人于她有千般万种误解污蔑,他却记得他徒儿竟底如何。
为寻回濯雪被符咒不知催散至何处的三魂七魄,让她可遁入轮回、再世为人,他以伤寒之身为契,以心口之血为引,以此生寿命为注,逆天命而为,于她灵前,设坛作法,唤其魂魄,三天三夜,未曾阖眼,第三日子夜昏厥过去,心脉近停,若非他师兄发现用丹药护住他心脉,或许已然随濯雪而去。
为让她有一方墓冢,而不被沉入河海,他昏迷七夜清醒后,连夜潜入,偷将棺木运出道观。于道观旁山中乱葬岗为她寻得一方高地,寒夜里无顾风雪,为她挖出一方墓穴。又恐被人寻得,只敢为她立碑,书李氏长女之墓。
无人知他经历了何事,只是世人再见他之时,他已鹤发满头,沧桑满目,曾经常带笑意的清俊面庞寒若冰霜,与这浊浊尘世愈发格格不入。
他窥尽天机,却寻不着一条道,可救他的徒儿。
他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未能如期赴约。
害得他的徒儿,堪堪死在十八年华。
“为师定赶在汝十八诞辰前回长安,可好?”
“师父此言当真?”
“为师何曾骗过汝?”
“那好,就此说定了。濯雪定等着您回来。”
因这山河万里之遥,因这寒风凌雪之阻,因这天命已定之局。
他终究还是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