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止戈不离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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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把李淳风扶到床榻，安置他躺下。即使是醉了，他也依旧是这般一丝不苟的模样，逾礼之事断然不为。这般玉为面，雪作发，星为眸，鹤为魂之人。
她记得少时好多次在桃树下睡得迷迷糊糊，就会被师父抱回房中。她那时其实是醒着的，她眠浅，闻深夜阶前雨声都会醒，可她那时总是紧闭双眼装作自己睡熟了。因为她曾是那般地贪恋他的怀抱，一颗心因为他的靠近而欢喜得喧嚣不休。
她似是有些醉了，酒量向来不好。此时眼前已然有了重影，犹豫着如何回折露清斋。却又不放心这人，便把他往里挪了挪，松了发簪，和衣躺在他身旁。醉意上来，也便沉沉睡过去。
“汝究竟是何人？”他醒来睁眼所见之人，与濯雪有同样的面容，可眼神却截然不同，扶额欲缓晕眩之感。
“道长愿奴家是何人？湘君，还是，濯雪？”她亦起身，挽过自己披散的长发反问道，笑意中带着狡黠。
“濯雪若活着，不会是汝这般大小。”他道。她看起来不过二十的年纪，若濯雪活到今日，已然年近三十。
“如此这般容颜不老有何不好？若濯雪已人老珠黄，怎配得上师父您的鹤发童颜？”
“不要喊吾师父。”他因宿醉而头疼欲裂。不过自己衣衫皆整，所幸未因醉而出荒唐之事。
“真羡慕她。”她似是叹息，唇角却仍噙着笑。她确乎是美的，只是那美，颇带着不近人情的意味，若说婉顺之容貌盛妆之后方为冷艳，那李濯雪却是人如其名，一双凤目带着凌厉，素面仍让人觉得冷。若说婉顺之容貌若是暮春枝头的杨柳色，濯雪之容貌便是红缨枪上那一抹明艳煞气。
他看着她的笑容，忽而想起多年前他曾问，若她不曾入观，最想做什么。
她略有犹疑，低头道：览尽兵法谋略，做当今天下第一的女将军。他不置可否，只觉得她确实是适合铁衣红缨的，巾帼不让须眉的模样。他早听闻书院看管经书的老道士说起濯雪将道观里难得找得到的几本兵法都快翻烂了。
“何故？”他问湘君。
“她在道长心中，必定很好，您才这般念念不忘。”
李淳风沉默良久：“她是很好。”
她闻言转过脸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似乎要吐尽心中郁积之怨。“可她那样好的时候，您又在哪呢？”
“你……”他惊诧地哑然。
“她父兄被斩尽杀绝她却被蒙在鼓里之时，她被囚禁于居所不准踏出庭院半步之时，她被降莫须有之罪孤苦无依之时，她被赐下鸩酒苦苦等候您赴她十八诞辰之约之时，您又在哪？是在与圣上对酌下棋、还是在与您师兄商量着如何封印了她这祸害大唐的妖女？”
“濯雪……”他决眦般要把她刻入眼中，“汝真的是……”
“我不是濯雪，”她转过头，笑得快意，泪水却滑落她瓷玉般的脸庞：“她早死在十八诞辰那日。道长，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他伸手想起抹去她眼下的泪水，却又收回手：“是为师负了汝。”他想着，若她恨着自己能够好受些，便任由她。
“她曾以为若这世上，能有一人不弃她，那定是您。多谢您，让她趁早梦醒，看清这世间往往皆为利来之丑恶。她死了，您自飞黄腾达，官运亨通，享尽这尘世万般好。”她说着这般狠心恶毒之言，不过是为了激他辩驳，说出当年的真相。
自常林偷出那幅画的那一刻起，她便是知道的，他必不如袁天罡所说，与皇上一同置她于万劫不复。
“为师……”他满心苦涩无从言说，硬生生吞下了“不曾”两字。
确实是他对前朝太子未尽友人之谊，明明堪破秦王将取太子而代之，却因惧天命罪责，未曾警建成一言。
确实是他当日怯懦，因恐道心因濯雪而动摇才决定独自一人西行云游，竟留她一人在这群狼环伺的长安城。
确实是他语焉不详，才引得皇上把怀疑之火燃上濯雪之身，逼得她一介孤女，受尽天下人唾弃，含冤而死。
他云游前，皇上曾召他入宫：“朕之天下今稍定矣。卿深明易道，不知何人始丧我国家，以及我朝之后登极者何人，得传者何代？卿为朕历历言之。”
他曰：“乱吾朝之天下者，即在君侧，三十年后杀唐之子孙殆尽。主自不知耳。”
皇上曰：“此人是文是武，卿为朕明言之，朕即杀之以除国患。”
他答曰：“此乃天意，岂人力所能为耶？今若杀之，天必祸吾国家，再生少年，唐室子孙益危矣。”
皇上曰：“天意既定，试约言其人。”
他曰：“其为人也，止戈不离身，两目长在空，实如斯也。”
他自是知晓他所谓何人，可皇上却不知，因此徒生疑虑，日夜思索他所言究竟是何人。
他算尽天机，却未算得，此番阴差阳错。
皇上某一日于前太子书房中寻出书信一封，是濯雪十四岁时写与前太子的，她此时已精通卦象，为观中弟子里最为出色，她夜观星象发现太白见秦分，便连夜写了书信劝前太子切勿多顾手足之情，未雨绸缪，方可保王位无忧。甚至在信中书下妙计几条，若当时李建成真如她所谏言，今日龙椅上坐的就不是他李世民了。他看了信中之言已然龙颜大怒，又看得落款二字：槿弋。方想到李氏长女名濯雪。
止戈乃弋，濯字之羽若双目长空。
止戈不离身，两目长在空。
“为师……确是如此。”他悲极乱了心脉，口中含了血，却怕她发现，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如此答道。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止戈不离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