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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峣峣者易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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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雪。”他曾以为自己今生今世,再也无缘喊出这两个字。
“奴家湘君,道长怕是认错人了。”她仍笑意盈盈,只是那笑,止于唇角,未达眼底,确实风尘女子的做派,“世间相似之人万千。不过道长既进了这醉月楼寻一场镜花水月,那今日道长说奴家是谁,奴家便是谁。”她请李淳风坐下,为他斟上好的花雕。
李淳风看着她的面容,一时恍惚。他走的那年,是濯雪十六岁,他应承她在诞辰那日为她画一幅画像。那是盛夏时节里难得清凉一日,昨夜下了一场雨,芭蕉叶被涤洗得绿意若新,低草上露水未凝干,在日光下一片晶亮。她着一件鹅黄长裙立于芭蕉下,略有不安又暗含期待地望向他。
勘破人心如他,如何会看不懂那双眼睛中所闪烁的是何。年少心性未成,他只以为她那些无措莽撞的爱意,在他云游后自会随光阴散去。或许他日,云游回来,他还能喝上一杯她的喜酒,祝一句白头偕老。
可未曾想到,他云游后的不久,玄武门之变起。他的好徒儿,堪堪死在十八年华。
多年前他应太子之求,他曾替年方五六的濯雪卜过一卦,卦象云:此女天命孤煞,有早夭之征。前太子亦知朝内风云将起,便托付他收濯雪为徒,自此远离皇家。若他得以践祚,再册封濯雪长公主之位,若一朝成败寇,则任其与道祖为伴,逍遥此生方好。
他亦曾想过,以一人之力抗衡天命。教她诗书茶乐,教她星象卜卦,教她与世无争,教她……留得青山在。可她偏钟爱兵法谋略,偏要窥天机妄图擅改天命,偏要锋芒毕露,偏不愿做那不问世事的高岭雪,甘愿为其父最锋利的一把剑,气贯长虹 ,斩尽鬼道。
可这世间,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
“濯雪。”他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腕,看向那双曾写尽所有心事的明亮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风尘。
“在。”湘君含笑看向他,满目似是流淌的情意。他却想着,她往昔曾多少次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别的人。就算如此,又与他何干?他如何不知濯雪逝去十年有余,尸骨已寒,年龄亦对不上。
姑且让他沉溺于这镜花水月中又有何不可?他已然,独自一人走了太久太久。久到,忘了自己为何出发。
“汝似乎是,长高了。”他笑着,却满目的怜悯。他记得濯雪十二岁那几年,道观里原本比她矮的、和她一般高的男孩子们开始蹭蹭地长个儿,她气呼呼地跑来问他如何能长高,他笑着说听闻多睡觉便会长个子,没想到这随口一说,她便变本加厉地睡,课堂上,桃树下,屋檐上……只要是能躺着的地儿她都能睡着。好几次都是他偶然发现她又睡着在奇奇怪怪的地方,把她抱回房中免得着凉。今日看来那法子终究是奏效了。
“恩。”她把酒杯递给他。李淳风也顺从地饮下,他很少饮酒,酒量也不好。记忆中每次饮酒都是因为濯雪好酒却又易醉。他因怕着她醉凶了伤身,便抢她酒喝。他离开长安城那日,在观中桃树下埋了三坛花雕酒,盘算着她十八诞辰那日作为贺礼。
“这些年,过得如何?”他被那陈酿呛的双目有些泛红,似是有泪光。
“濯雪过得很好。”她又递酒给他,言笑晏晏,若秋日太液池畔未央柳。
“是为师,愧对你。”他似乎已经醉了,喃喃自语般,涣散了目光。
“师父何出此言?”她问道。可那陈酿似乎是劲有些大,李淳风已然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闭上眼睫沉沉地睡过去。眉目清俊,银发若瀑,仍旧是一幅谪仙的模样。
她自然知他酒量不好,却未料得竟差至此地步。果然中秋那日他靠近她,笑问:“这样,可近些?”亦是酒后所言。
她这高岭雪般的师父,从来也不曾,动过半分道心。曾经是受李建成之托,如今是因心中愧疚。从来也不曾因她,动过半分道心。
她此刻竟无比庆幸她早已无幽精,才得自如若此,演萍水相逢,故人重逢,眉目含情,风清云淡。演得她自己都近乎要信以为真了。
她饮尽了原本要递给他的那杯酒,这才发现她今日所斟之酒并非花雕,而是剑南之烧春。用此杯喝烧春难怪他三杯就倒了。
她此番多费周折,只因李婉顺的容貌一旦现于世人,早晚要牵连到刘府中的沉碧,又将牵连刘家和前太子妃,甚是不妙。
可她要联络起生死契中可用之人,又无法始终不以真面目示人。几番思量下来,不若用一个已死之人的面容来得容易些,况且那本就是她的容颜。
况且她还有个私心,当时年少,死得凄凉仓皇,虽与她所谋之事无甚大关联,她却仍旧是想要弄清楚,当时的真相。
为何道观中众人要对她闭口不言玄武门之变,为何皇叔要将她一介孤女囚于观中,为何要构陷她行巫蛊之术意图谋反、赐她死罪,为何师父要背弃诺言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境,为何她会出现于李婉顺的身上,是何人救她,救她又是为何。
她需要一个答案,才可从那日日夜夜的梦境中脱身。不用再耿耿于怀那些前尘旧事。
另有隐情也好,万箭穿心也无妨,她自恃,早已失无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