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掖庭野草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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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她记事以来，便在这掖庭宫。这里关押的均是些犯罪官僚的妻女、受惩处的宫女。这里的劳动繁杂，监管严苛，因此庭院无人照料，庭草荒芜、花木寥落，似乎秋日常驻于此。
深夜里，偶尔还可以听见一两声细碎的哭泣声，可是夜晚亦有坚守的侍卫，是难以出去的。这屋内众人经历了一日的劳作，大多连哭泣的气力都无存。她渐渐长到五岁的年纪，有了好奇，便问一直照料她的一位老宫女。老宫女先是不说，却也经不住她几番的追问。
便告诉她：“先皇有位盛宠的贵妃，因为仰慕一位道士，差人送去信笺，可未曾想送信之人心怀鬼胎，被守卫发现，便收缴了信笺，先皇大怒，便把她关押于此，她誓死不认罪，还放言是皇后陷害于她，然后那话还未传达圣听，当晚就发现她用白绫在掖庭宫后的一棵桃树下，自缢身亡了。”
沉碧问：“她孤身而来，何来的白绫自缢？”
老宫人叹息：“别问了，这宫中，知道得太多的人，都逃不过。我只知自那之后，那哭泣声便常在深夜响起，有几个多嘴的宫人说了几句贵妃是被冤死的才魂魄不散日夜啼哭，第二日便都被叫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她那时就明白，自己的命，是一文不值的。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日，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五，玄武门之变后的第二日。来者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和一位和自己同龄的女孩，她们脸上泪痕未干，被宫人驱赶着踏入这片了无生机的地域，那神情，似乎是濒死的鹿。
可那一瞬，她竟是有些羡慕的。羡慕那小女孩，有那位美艳的妇人牵着。她未曾见过自己的母亲，连梦中也不曾梦见过。此刻愣愣地看着那妇人，心想着，若自己也有母亲，是否也如这位一般，美若仙人。
虽然同被关押于此，那两人却仍旧是不同的，她们像是关不住的凤凰，只是沦落于此枯木，它朝终究是要回到桐木上去的。
那是她，初见李婉顺。因为这掖庭宫中，年龄相近的便只有她。那妇人看她乖巧可爱，便让她陪婉顺玩耍。她原本因年纪小，也不用干什么活，两人便自然而然地玩到一起去了。
“汝多大了？”妇人看这两小童欢笑可爱，虽心中仍悲痛难抑，却也知无力回天，便问她。
“五岁。”她从饶绳上抬起目光，笑吟吟地回答。
“那婉顺可得喊汝姐姐了。”她摸着婉顺的头道，目光却望向很远的地方，似乎已不在这长安城中，却也不知望向何方。
“姐姐。”婉顺还专注于那绳上，听到母亲的话便脆生生地就喊了。
“汝唤何？”妇人又问。
“大家都喊我小绿。”她不曾有名字，只因发给她的衣裳是绿色的，大家便这么喊她。这掖庭宫中，还有小红、小白、小蓝，均是些猫猫狗狗的名字，只为监管之人好喊人干活，并无深意。
她沉吟一会，看着她那一身水绿的衣裳，道：“那，以后唤汝‘沉碧’可好？”
沉碧愣愣地抬头看着妇人，她还未曾看过如此好看得人儿，身上有好闻的檀香味，迷得她有些飘飘然，便点了头。
妇人也弯了弯嘴角看着她：“汝和婉顺倒是有几分姐妹相，若他日吾能出去，就讨了汝，和婉顺做姐妹，可好？”她大致是知晓婉顺的哥哥们都早已被推上了断头台，唯一的长姐又在道观中修道，断却尘缘，怕婉顺此后在这深宫中孤独一人，便和这小丫头许了诺言。
果然第四日，两人就离了这掖庭宫。
她的日子一日接着一日，起初也曾盼望有一日自己会被接出这掖庭宫。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也知晓那母女的处境或许与这掖庭宫无差，况且贵人多忘事，那个承诺渐渐也淡出了她的脑海。
她只是偶尔听着深夜的哭声，会想一想自己的母亲。然后第二日继续劳作。
一直照顾她的老宫人，在她十二岁那年，没熬过寒冬，便这么去了。一夜的苦痛呻吟，守卫却似未闻，连盆热水都不愿意给，更别提药了。她那夜，就紧紧地握着老宫人的手，她满脸的褶皱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听得她气若游丝地在她耳边说，沉碧是隋朝一位官员之女，李渊践祚后，那官员被判了株连九族之罪，夫人为了保全她，便托付自己把还在襁褓中的她，混入了这掖庭宫。虽然日子苦，可小心谨慎总能保性命无虞。
“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她也姓郑。找机会寻到前太子妃，离开这掖庭宫。”她说完这句话，终于没了力气，闭上眼睛，两行泪水划落，没了脉搏，蜷缩着身子不甚体面地，就这样死去了。她这才发现，习惯了这位老宫人的存在，她竟一直连名字都忘了问。
明日早上便会有士兵把尸体运送到凌云观后山的乱葬岗去，送几两银子便可托人立一块墓碑，可她连十枚铜钱都掏不出。她坐在老宫人渐渐冰冷的身躯旁无声地流了一夜的泪水。
北朝望族荥阳郑氏，原来她那日对前太子妃的亲近并非没有道理。或许前太子妃真的是自己的母亲的姊妹。或许自己与李婉顺真的是表姐妹。
原来她来自那样的一个名门望族，却只能困顿于这一方小小的掖庭宫。她突然满心的恨意。她不曾体会过这种感觉，她前半人生中，只有羡慕，羡慕他人有父母、有华服、锦衣玉食、快意逍遥。因为她知晓那些从来也与自己无关。而此刻，却仿佛心口是寒冰，腹内是热火，两方喧嚣着交战，就快要攻破这具身体，把这世间丑恶的、华美的，通通化为尘土方好。
老宫人当时未挑明，必定也是知晓前太子方被当今圣上射杀，对其妻女的监管肯定十分严苛。这才没有让她当时就攀附上两人。如今已几年过去，大唐一日日安定繁荣起来，旧党也被铲除殆尽。
当今圣上又是一位极爱惜自己名声之人，必定会善待前太子妻女，侍奉这二人，怎么也比在这不见天日的掖庭宫要好得多。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掖庭野草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