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谷有扶桑》榕城纪事

17、绿玉隐沉壁

　　是日难得没有访客，扶桑闲在临渊台，边酌酒边听阁楼对面的琴瑟之音。对面是长安城最大的风月场，名为醉月楼。琴瑟之音日日不绝，若要说这长安城还有哪里比她折露清斋要消息灵通的，便就是这醉月阁了。
　　前几日里李承乾似乎是成功联合上了密语中的几人，便送来两箱黄金，她此刻正盘算着加上这几年的积蓄，便可以把对面的醉月阁盘下来了。可是她又实在做不了那些逼良为娼的事，想着若真盘下了，怕是这醉月阁要改为歌舞场了，可是这般的话，她又无法获取那么灵通的消息，一时有些犯愁，难想出个两全之策。
　　未料想她前世一事无成，这一世倒是个不错的生意人。不过她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财，并非来自笔墨买卖，而是用卦为这些王公贵族排忧解难。
　　自上次重遇故人之后，她细细思量，才惊觉很多事或许并非她当时所见闻，可她又迟迟不愿去揭开真相的面纱，因害怕自己所坚定的顷刻崩塌。她尚且不知道她所栖的这副躯壳所属何人，只看当时包裹里的物件，知是与宫廷有些关系之人。
　　雅青走了上来，面带愁容：“夫人，又有人求见。”夫人早已吩咐了今日不见客，可来人央求许久，说自己难得来出门一次，今日若见不着夫人便难再有机会了。而且来人也带着幕笠，她走进来的时候，雅青差点以为来人正是扶桑。两人身形十分相似，只是来者比扶桑大致要丰腴一些。耐不住她一直央求，雅青只得苦着脸上来问扶桑。
　　扶桑叹口气:“让客人上来吧。”她边说着便重新戴上了面巾。她今日未曾打算见人，便也不曾上那些伪饰的妆容。这般见人怕是不妥的。
　　雅青点头，走下楼，示意那女子可以上楼。
　　虽然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看她暗暗握紧了双拳，似是喜悦之情难以自抑，她一边道谢一边走上楼梯，快走了两步又有些犹疑地停了下来，细致地整理了一下着装，这才又端正大方地上楼去。
　　店中得闲的众人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毕竟这种怪异的客人，他们见过的也不少。而但凡是来求见的，都会带幕笠或者从侧门而入，除了雅青，旁人并不知晓来人到底是何人，也不敢去问。虽同处于这折露清斋，他们却也自知那些人远非他们可攀的。
　　扶桑听到脚步声到了台前，抬目看过去。来人是一身水青色，带着白色的幕笠，步伐沉稳看得出少年时定受过很严苛的教导。那青色不同于雅青常日里爱穿的鸦青那般的深，而是玉石、湖水一般的碧绿，身量与自己相当。
　　扶桑前世的记忆中并没有过这么一个人，那么她猜测这人必定是这具身体的故旧。然而隔着白色的幕笠和面纱，双方都看不清对方。
　　来人叹息，解了丝绳，略有犹疑地摘下了幕笠，朝她走近。
　　水声、琴声，她都听不见了，她只看见那人，罥烟眉下，深褐明眸似暗含秋水之怨。此刻，仿佛自己站立在一方铜镜之前。
　　眼前这个女子，和她一模一样。
　　那女子泫然若泣，睫羽上似沾染清晨露，声音已然颤抖着开口：“公主，是你吗？”
　　扶桑也解下了面巾，明明心中并无喜悲，此刻却已是清泪两行。似乎是身体自作主张。是了，她都近乎要忘了，若没有玄武门之变，她也是当得起一声公主之称的。
　　可她也知道，来人所唤公主，并非是自己。
　　李建成之女这个年纪的，定是李婉顺无疑了，闻喜县主，字廷娘。
　　她早就该猜到的，她栖寄的这个身体，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的身体，那个她未曾谋面的妹妹。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她的生。
　　扶桑十岁那年离的宫门，那时李婉顺还在太子妃的肚子里，方被刘太医诊出喜脉。她当时还把耳朵贴在太子妃的肚子上自言自语说：“宝儿乖，等阿姐买糖人回来看你。”未曾想，这一别，那辉煌的皇城，她再未曾踏入一歩，连名字都被抹除，只在史书上留下李氏这样模糊的一个淡薄称谓。而这个与她同根同族的胞妹，也再未见过一面。
　　可她不是被太宗下嫁给了刘应道？为何会孤身一人出现在会昌寺中？而眼前这个，应该被唤作婉顺的女子，又究竟是何人？可猜测的是，这大概是一出桃代李僵的戏罢。
　　女子看扶桑迟疑的模样，放下手中的包裹，用手指去探脖颈处，然后找到了一处不平整，自下而上，撕下来整整一张人皮面具。褪去那张面皮，她仍旧是个好看的女子，眉眼温顺，更具有江南女子般的柔美，比扶桑的冷清凌厉，似乎更配“婉顺”二字。而且这女子本身就与扶桑有五分相似。
　　她也曾与书中看过些许关于易容术的记载，说是，下者以脂粉重墨改面容，她的疤痕与红妆也属于此；上着以人皮为面具，精巧可以假乱真，正是她面前这女子所用。
　　“公主，沉碧终于找到您了。”她抓着扶桑的衣角，泪水顺着眼角滑落，那目光真挚得让扶桑有些不忍，咬咬牙硬下心肠，仍旧开口道：“世人善易容之术者万千，何以得知你是否还有一张面具？”
　　相隔三年，人心善易。就算这女子曾是李婉顺最信任之人，如今是为何而来却也难以断言。前一世，她就因轻信而命丧黄泉，如何能不以恶意揣测这世人之心？
　　她似乎早知扶桑会有此问，也不惊讶。扶桑请她坐下，唤雅青盛来清泉。省去那些繁杂的功夫，水沸后便沏入茶盏，一壶绿玉已成，冰裂纹的茶杯中茶汤荡漾。扶桑请茶，又看了看这天色，一场大雨将至，不过这夏日的雨，虽来势汹汹，但去也匆匆。
　　她知晓，这将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