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谷有扶桑》榕城纪事

16、鸥鹭忘机心

　　清明的第二日，折露清斋来了一位稀客。
　　来者一袭僧衣，带着青绿色的斗笠，温和含笑，出尘不妨多情目，似是画中人。
　　“辩机师傅，夫人已在临渊台等候多时了。”雅青低声道，偷偷抬头看这年少就名满长安城的高僧，若这长安城的会昌寺招收女弟子，那门槛大概都是要踏破的。
　　他点头，把一张纸递给雅青：“有劳了。”他今日是来此买一些寺中缺乏的笔墨，顺道会一会旧友。若不是去年某日扶桑在闹市认出了他，主动上前攀谈，他还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扶桑夫人，竟然与他那日所救的扶桑是同一人。
　　“辩机师傅。”扶桑起身迎拜，冷清的面容上带着两分笑意，请他入座。茶已沏好，余温尚存。
　　“夫人多礼了，贫僧又来叨扰了。”他解下斗笠，入座，接过茶杯，抬头一饮而尽，才笑道：“夫人勿怪贫僧不识风雅，实在是渴了。”
　　“风雅在心中，何必拘泥于形，大师是通彻之人。”说罢她也将茶水一饮而尽，两人相视而笑。
　　“贫僧今日来是购置一些纸笔，夫人所鬻之笔墨确是上乘，用惯之后，别的纸笔只觉难以下手。果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话罢，抬目看向远处的瀑布，掩映在绿树间，水雾朦胧。
　　“何须劳烦，快信一封，扶桑立刻差人送去。”若当时不是辩机，她已经死于冰雪苦寒。或是向来所得甚少，成了扶桑他人待她一分好，她便十分地还与的性子。
　　“连带上次的笔墨钱。”他说罢拿出一锭白银，放于茶桌上。
　　“辩机师傅对扶桑有救命之恩，您就当做扶桑是捐了香油钱。快将您这上清童子收回去罢。”扶桑道。
　　“夫人不要诳贫僧，夫人修道，捐什么香油钱？”他笑道，“不过我只听过阿堵物、孔方兄，这个上清童子可是个什么由来。”
　　“ 雅青听闻说是当朝宰相岑文本于一山顶避暑，一日忽闻敲门声，开门只见一个自称“上清五铢”的垂髫童子。一番谈论后，童子出门而消逝于墙角。他则于墙下拣到一枚五铢钱，顿时领悟‘上清童子’乃钱之化身。上清童子这一雅号便渐渐流传起来。”
　　他笑着：“雅青可是这京城的包打听，无事不知、无事不晓。”
　　“女大难留，你可着意看她今日看你的模样。”她只有和辩机相处时，轻松快意些，似鸥鹭忘机，那些权谋计策皆可放于一旁。
　　“贫僧佛于心中，见何人皆似佛。”他把银锭递近，“请夫人务必收下，断没有让夫人做赔本买卖的道理。”
　　“大师于我有救命之恩，扶桑不可收。”她推回去。
　　“贫僧修佛，要它无用。”
　　“扶桑修道，要它亦无用。”
　　他拗不过她，只得摇头叹气，想着待会直接塞给账房先生更省事：“夫人这般做赔本生意的，贫道可是第一次见。”
　　“本意就是借这笔端风雅之物，结识风雅之人。就算他日扶桑钱财散尽，我知道会昌寺也是有一席之地可收留扶桑的。”暮春将尽，她今日并未画那道骇人的疤痕，脂粉薄施，眉眼含笑，眸光潋滟，正像是暮春枝头上那一抹杨柳色，美得不动声色、毫不自知。幸得对面所坐之人见何人皆似佛，不然又得生出几番旖旎传奇。
　　“其实，今日扶桑还有一事想说与大师。”她收了笑容,“大师可知扶桑对相卦之学略通一二？”
　　“扶桑夫人善卦，名满长安，人尽皆知。”他有些疑惑，一双剑眉微蹙，眉心成川。
　　“前几日我为殿下卜卦之时，多窥了将来十年之时局。却意外发现，大师也将被牵扯。”
　　“这是何意？”他越发不解，世人皆言扶桑夫人有窥世之能，他曾以为不过是世人夸大，今日却看，所言或许非虚。
　　“扶桑惜命，请大师见谅难以明言。自道是天命难改，可扶桑却想若搏之，总会有一线生机存。”
　　“夫人请示辩机。”
　　“若卦象未出差池，怕是女祸。”
　　时下一片死寂，良久，辩机才开口道：“多谢夫人，辩机自会多加谨慎。倒是夫人所说殿下，可是太子殿下？”
　　“正是。”扶桑又饮了一口茶。
　　“冒昧问，卦象如何？”他自然知道李承乾之心，现今已传闻太子即将被废，时下人心惶惶，生怕玄武门之变重演。
　　“我写给殿下：慎备无虞。”她的褐瞳一瞬竟有些深不可测。
　　辩机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即道：“这么说，卦象并不善。那夫人为何要？”这不是生灵涂炭的事情吗？
　　“大师放心，以殿下智谋，还远难以与圣上抗衡，此次怕是不会有何成果便被扼杀于襁褓。”她抬目看向他：“况且若我说，难成，大师觉得殿下会信吗？”李承乾已是穷途末路，无论如何他都会拼死一搏，如此可安他之心，动静大一些，反倒暴露得愈发轻易。
　　“虽夫人可窥天命，却还是明哲保身的好。”辩机叹道，扶桑虽智谋过人，终究不过是一介柔弱女子，“入世如此之深，倒是违背道家的无为了。”
　　她似乎没认真听，目光放在很远的地方，不知何时竟依然日暮了，山色一下沉郁了起来。
　　“有时我想，我可窥天命，是否也是天命的一部分，助天命或逆天命，于天命其实并无损益，因我亦于天命之中，不过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她说罢笑了，“如此想来，方觉此生甚是无趣。”
　　“夫人何须多虑。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上天赋夫人窥天命之能，必将降大任于你，何须被天命所扰。”
　　暮色渐深，他看着回巢的飞鸟，苦笑道：“与夫人一聊这边又过了门禁，怕是又要受罚了。”
　　“原来大师当日扫雪也是因此？”扶桑有些好笑道，世人皆以为辩机方正持道、精通佛法，却无人知他也有少年心性的时候。
　　“这尘世太让人留恋，一来便总是忘返。夫人毋须送，来日辩机再来拜访。”他把银锭藏于桌角，起身告别。
　　扶桑点头：“大师慢走。”她在临渊台又静坐了一会，起身才发现那一枚银锭，叹气把它收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