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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明但星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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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节哀。”扶桑递上一方巾帕。三盘棋的功夫,李承乾大致将此事说与了扶桑,可心中翻涌的却远非言语所能尽。
李承乾接过才惊觉已满面泪痕:“多谢夫人。”
“逝者已矣,望殿下珍重。”扶桑说道,隔着面巾看不清表情。
“此次前来叨扰,正有一事想向夫人请教。”李承乾擦干泪痕,倏尔又言笑晏晏:“听闻夫人之卦,天下无双,此次只望夫人可为我卜上一卦,必以重金相酬。”
若说到卦象之术,监天司自然能人大有所在,可他想占卜的卦,却绝对不能让他们所知。所以才破费周折地找到盛名之下的扶桑夫人。
“听闻不久前,陛下任魏征为太师,其意无非为殿下力排众议,殿下东宫之位稳若磐石,何必担忧。”她一语道破:“况,殿下想卜之卦,乃天机。”天机不可窥,擅窥者,轻则减寿,重则暴毙。
“所以夫人是不愿卜卦?”他早就有所耳闻,扶桑夫人一卦难求,兴之所起,可为山野村妇卜卦不收分文;若无此兴,千金权势皆难得其卦。他今日说这些也是希望动之以情。“若夫人至爱之人为他人所陷,命丧黄泉,何如?”
扶桑眼底闪过一丝迷茫,又复古井无波。一字一句,恍若起誓:“天下人负他,便杀尽天下人。”似乎整个房中顷刻被冰雪冻结,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看似冰为骨玉为魂的女子,竟藏着这般狠厉的心思。扶桑又道:“不过今生怕是无法如殿下般,如此情深意重了。”
“何故?”李承乾不解。
“扶桑自出生起,便三魂中散了一魂幽精,注定无情无爱。便早早地入了道门,如今重回尘世也不过是师长所吩咐的修行。”她像是尸棺中的一袭华衣,乍看光鲜亮丽,细看却百孔千疮。
“今日已晚。殿下请回吧。过几日扶桑派人把卦送过去。”虽然折露清斋都是她的亲信,但外敌易御,内贼难防,还是谨慎些好。
“多谢扶桑夫人,”李承乾起身作揖,扶桑也作揖回拜,他看着扶桑作揖的手势,奇怪道:“男子右手在内左手包于外上称为‘吉拜’,女子则与之相反,夫人可是行错了?”若女子右手在内左手包于外上称为“凶拜”。
扶桑有一瞬间的失神,才换了手:“是扶桑恍惚了,唐突了殿下。”起身要送李承乾出门。
“夫人毋须多送,”他摆手:“我就不多叨扰了,多谢夫人愿意为我卜卦,事成必当重谢。”话毕他半抚着墙离开了。扶桑一人在房中静坐了许久,直至屋内整个暗了下来,才让雅青进来点灯。
她在道观假装男子的那些年,行礼一直是右手在内左手包于外上,一时就改不过来了。若不是此次李承乾提醒,她恐怕还将一直错下去。
“夫人,今晚月色很好。”雅青将饭菜端上,笑着道,一双眼睛弯弯的月牙。她点点头,却仍旧一言不发,月明星稀。
她已然想不起,上一次明亮如斯的月光是何时所见。是她八岁那年中秋在宫中赏月,还是她出宫的那晚,透过马车窗回望宫城所见?
或是她中秋那日溜出道观在东市买来花雕一坛,躲在道观乌瓦顶赏月饮酒那一日?那晚的月光倒是难得一见得清亮,月旁还有淡淡的月晕,昭示着明日又将晴日大放。说来她那日还被师父逮个正着,本以为又要受罚,师父却似知她心中所想,无声地在她身旁坐下,与她一同饮了那坛滋味甚淡的花雕酒,共望同轮明月,共思故人。
“师父,道法高妙如您,是否也有时会觉寂寥?”她定是醉了,才生出这般荒谬之问。
“汝所言寂寥为何?”他笑着转头看向她,似乎有些好笑这般词语出自于这小童口中。
“若空谷深夜之清泠水声,若……山巅飞石栉风沐雨,若……你我相隔如此之近,我却觉师父是顶空那明月一轮。”她说罢抱起坛子,饮了一大口酒,很有些呛人,霎时眼眶朦胧。
清明后才发现师父已然靠近她,黑发半掩住了那轮明月,笑意浮动,似乎是有些醉了,伸出食指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似乎是笑她少年老成,又似乎是悯她自小孤苦,低声问:“这样,可近些?”
因着第一次饮酒,她还是醉了过去,第二日清晨在卧房醒来,堂内已然在进行早课了。若不是那满袖的酒香,她近乎要怀疑那不过是她一晌清梦。
可又何尝不是呢?她那些无忧的年少岁月,不过是醉酒后的一场梦,如今酒香已散,清梦已醒,所剩的,只有涩茶苦药。
那些珍贵堪比吉光片羽的过往,她自此,再也不能和谁人言起。
因为那个小道士,已经死在了十八诞辰。
月光甚好,只可惜星辰寥寥,这卦,今晚是卜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