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坐觉长安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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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父皇饶称心一命。”
第二日起驾上朝的李世民，在太极宫门口看见自己被风雪近乎淹没的太子。他的眉上、发上都是冰霜，双唇已经因严寒失了颜色。这个自小他捧在手心、倾尽一切的嫡长子。
他记得自己刚有这个儿子的时候，还只是方及冠，从王妃手中接过这个小小的生命，那双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双手，竟不自禁地颤抖。他记得承乾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他向来不修佛道，却请了道士来为之祈福；待其病愈后，又召度三千人出家，特地修建西华观和普光寺，甚至减免狱中的囚犯之罪行，以此为承乾祈福。
他曾是那样爱这个儿子，因为其有一双与皇后分毫不差的眼睛。那个在自己一无所有、前途未卜时仍不离不弃的女子。他有时看着李承乾，想到他未来将要把这大唐万里江山交到这个勤奋聪慧的少年手上，仿佛身上的担子也轻了一些。
然而他那样疼爱的一个人儿，此刻却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乐人，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连一句“儿臣给父皇请安”都不愿说，开口就是求他饶过那个乐人。雪后的长安格外清亮，他却不愿再多看一眼那双眼睛。走到他身后，才开口：“孤在汝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明白，如若不够强大，汝现今所有的、理应有的、将要有的一切，都会失去。”
“父皇！”李承乾艰难地从冰雪中站起，转身，又跪下，五体投地：“儿臣知错，求父皇饶称心一命，儿臣定将与之永世断绝往来。勤修王道，潜心社稷，为父皇分忧。”他的眼眶是干涩的，连泪水都流不出来。那个男人的背影格外高大，也格外遥远。
“回去吧，朕，特许汝在宫中为之立冢。”他说罢，示意起驾，他不忍回头，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要顺遂其愿。过不了多久，鸩酒就已经被送入那乐人的口腹中了，或许等太子回宫，他一息尚存，可再叙几句。这是他，仅能有的仁慈了。
李承乾知道父皇绝无心软的可能了，想站起身赶回东宫，却仿佛已经使尽了所有气力，再无法站起身，那条残腿此刻无知无觉，似乎并非他所有。
“白眉公公，起驾回东宫。”
回到东宫，称心正被三两人抓着，逼着他饮那杯御赐的鸩酒。称心看到远处的李承乾，紧闭的双唇露出微笑：“太。”太子殿下还没说完，那酒就被倒进了口中，顺着舌滚入喉中。
“住手！”李承乾大喊，却已经于事无补。他只能跌跌撞撞地下了步辇，用残腿赶到称心身旁，粗暴地推开他身旁的宫人。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恨自己的残腿。
“称心！”他抱着他的小小少年，微微摇晃，称心的笑容已经开始涣散，像是春日里即将消融殆尽的冰雪。他还未等他长成一棵玉树，未等他束发、行冠礼，未等他······
“太子殿下，”称心的声音凑在耳畔都只能听见分毫，像是寒夜里的窃窃私语，却让人如此害怕，这声音顷刻消散，只余下无尽的寂静。
“我在，称心。我会救你的。”他颤抖地握住称心的手，对着方才灌酒的宫人大喊：“解药呢，把解药交出来，不然诛九族！”他此时就仿佛是舞台上的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又如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只能徒然又无措地抱着他心上之人，看生命之征兆一点点流逝。
灌酒的宫人心有畏惧却也无奈，是来日被诛九族还是今日就被诛九族，他们从来不曾有选择，一位年纪大的公公道：“殿下，这酒是无药可救的。这也是圣上的意思，望殿下理解奴才，节哀顺变。”
称心气若游丝地说着，李承乾听不清，慌忙凑近：“称心你说什么？”
称心自小便被送入宫中为乐人，不曾读过什么诗书，只是在乐班表演间隙，曾看过旁的戏班演那一出《越人歌》，他听得欢喜，唱者婉转声调若空谷之音，便一字不差地记下那乐句。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想着，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此身何人兮？得与王子同寝卧、共此心。“心悦君兮君已知······称心······无憾。”称心早知自己能够陪伴他的，便只能是这短短的一程，这番便要化作尘土而去，却仍愿着，他能早登高台，万世不朽。
少年说完了那一句，像是终了了心愿，缓缓合上了双眼。那面容还带着未散的笑意，似乎不过是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有花鸟虫鱼，山川草木，有春日高阳、秋日风凉。
李承乾却知道，这一睡，他的小小少年，便再也不会醒来。
自此，黄土白骨、阴阳相隔。他紧抱着称心还温暖的身体，重重地跪下，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良久，才发出一声兽般的悲鸣，响彻整个东宫。
史料曾记：太常乐人年十余岁,美姿容,善歌舞,承乾特加宠幸,号曰称心，与同卧起。太宗知而大怒，收称心而杀之。太子筑室图其象,赠官树碑,为起冢苑中,朝夕祭。至其处裴回,涕数行下,愈怨怼,称疾不朝，累数月。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坐觉长安空
